驿站的马车使用的年岁久了,硬要跑上几十里还不成问题,然而车身时不时传出接近散架的吱嘎声;而且虽然已经接近了泉亭城,马车目前仍然行驶在林间小道上,路面崎岖不平,晃得就更厉害。
不知又经过了什么坑坑洼洼,车厢又猛地一弹。正趴在窗外探头观望外边风景的少女也因为这一颠簸,整个人往上飞去,脑袋不轻不重地磕在了窗框上。
“哎哟!”
她捂着受击的脑袋,哭丧着脸,又乖乖缩了回来,顺着晃动从座位的一端滑到了另一端。
在摇晃不已的车厢内,唯一巍然不动的大概只有坐在她对面的青年,以及放在他膝上的长剑。
“谢师兄,你睡着了吗?”
“没有。”
“对了,我忘了师兄你是不睡觉的……大概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到了哦。”
“嗯。”
谢玉楼淡然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对面的人身上。蓝翎皱眉托腮望着车顶,目光正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原先两人是御剑而行,但临近泉亭,蓝翎提议既然要低调行事,还是换个不惹眼的方式好,不如骑马入城。小师妹固然高瞻远瞩,他也十分赞同;然而他根本不会骑马,只能多花几百文钱在驿站租了马车。
谢玉楼平素对绝大部分事都不怎么在乎,也可以说是懒得费心思虑太多;何况他长年待在浮浪山上,自觉对山下的一些东西不甚了解——譬如连马都不会骑。虽说搭档是谁他都无所谓,但蓝师妹看着天真呆萌,却聪慧心细、考虑周全,谢玉楼自然觉得更好。
不过他既然是师兄,而且出发前师父也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小师妹,谢玉楼认为自己还是理当表现出一些关怀来。
眼下见蓝翎不知在苦思什么,他于是开口:“可有什么难事?”
“哎?没有。”蓝翎回神,“只是我在驿站听到说这几天泉亭正好是载桑节呢,定然热闹好玩得很!虽然谢师兄你可能不感兴趣……不过过节时候打探消息说不定也更容易些。”
最后一句话说得义正词严,不过从少女脸上光彩熠熠的神情看,显然更吸引她注意的还是热闹的节日。
说罢,她又露出了那种沉思默想的表情,大概是始终思而不得,她认真地问谢玉楼:“谢师兄,有没有什么能让你觉得高兴的事?”
谢玉楼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练剑之外的事他大多不关心,也就谈不上什么情绪;而习剑本身虽然令他专注,但似乎离“高兴”这个词还差了些。总而言之,在他经历过的一百余年里,大抵是没遇到过什么特别值得称之为高兴的事。
他给出答案:“没有。”
蓝翎鼓着腮帮子,然后突然兴致勃勃地一合掌,信誓旦旦道:“正好趁着节日,我们也在城里好好玩一玩吧!过节肯定是件高兴的事,人人都不例外的。”
且不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过节……谢玉楼面无表情道:“莫只顾着玩耍,任务为先。”
“但我们现在也没什么明确的线索,说不定游玩的途中恰好能碰见呢。”蓝翎充满信心,“而且大师姐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觉得这里就是有缘之地。”
谢玉楼无可反驳,反问她最初的话:“我高兴或不高兴,又有何干。”
“嗯……活着总是高兴些比较好呀。”蓝翎真诚地说,眸光单纯明澈若石上溪涧,清可见底,“要是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什么高兴事,未免太可惜了吧。”
小师妹的话尽管很真挚,但谢玉楼莫名觉得有些毒……他虚虚咳嗽一声:“不劳蓝师妹费心。”
纵然谢玉楼自己觉得他就算这般过完一生,也没什么可惜的,然而——
“谢师兄谢师兄!”
蓝翎欢欢喜喜地回到茶摊,把手中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拆开一看,是两块外皮酥软的鲜花饼,大约是这节日里才有的特产。
两人顺利进城之后,瞧见路边的这家茶摊,便暂且在此休息一会,解渴解乏。只是才坐没多久,蓝翎发现了附近的一家点心铺,兴冲冲跑了过去。
谢玉楼放下手中的桑叶茶,“吃过早饭了,不饿。”
“这点心不是充饥的,谢师兄你就尝尝吧。”蓝翎指尖按着纸包特意往前又推了推,翘首以盼。
谢玉楼无可奈何,也懒于再推让,拿起一块鲜花饼送入口中。
“味道怎么样?”蓝翎眼巴巴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一分笑意来。
谢玉楼如实道:“好吃。”
浮浪山上的饭菜虽然不难吃,谢玉楼也不挑嘴,但毕竟吃了这么多年,如今难得下山尝到点心,还是有些新鲜的。他又仔细品尝了一番,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琉璃珠子般漠然的眼睛,尽管面上还是无动于衷,但周身薄霜般的气质沾上鲜花饼的香甜气息,仿佛还是悄然融化了一点。
“多谢。”他看向剩下的一块饼,“你不吃?”
蓝翎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买来的时候我已经吃过一块啦,谢师兄你爱吃的话就都吃了吧。本来就是担心师兄吃不饱才带了两块的。”
“我吃饱了。”谢玉楼动手重新折起纸包——当然他并不懂得包装的技巧,只勉强折回了个方正的样子。他把这个不太像样的纸包平平递给蓝翎,“你先拿着吧。”
蓝翎一边收起糕点一边憧憬道:“点心铺的老板说过了这条街对面就有一家小客栈,我们就在那歇脚吧!”
谢玉楼理解小师妹憧憬的原因。毕竟前几日都在翻山越岭地赶路,夜间也没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况且他不睡,师妹似乎也不愿独自休息太久,往往只闭眼一两个时辰便要爬起来。虽然她声称自己平常练剑也是如此早起,但一路上谢玉楼可没少听见她打哈欠。
如今终于进了城,能有一屋可宿一床可睡,也难怪她开心。
谢玉楼点点头,然后说:“我晚上既然不睡觉,那么客栈便可少要一间房,也能少费些银钱。”
蓝翎上扬的嘴角缓缓拉了下来,看上去呆住了:“我们应当……不至于那么缺钱吧?”
“也不全是钱的问题,只是不必要罢了。”
谢玉楼确实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若是蓝翎听说过当年谢玉楼把做客的貔貅神兽关进地牢,或许能更早意识到谢师兄的思维有异于常人之处……尽管他认为自己的想法都颇有道理。
蓝翎显然不认同他的道理:“谢师兄若是想歇息了该去哪里?”
“这里不就是能歇息的地方么。”谢玉楼指指茶摊。
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叫“茶摊”的地方,还是蓝翎告诉他这是人们用来“喝茶闲聊”之所。对于谢玉楼而言,能有个这样的地方小坐稍许、喝口茶水已经算得上歇息了,不必特意去找个地方躺着。
“那谢师兄半夜要去干什么?”蓝翎追问。
“收集情报,或者练剑。”
蓝翎严肃地想了想,“但是深夜有宵禁呀,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的话容易被官府抓住的。”
“宵禁?”
清平门中不设宵禁,谢玉楼对于这个词汇有些陌生。就算是他上山前,距离今时今日也过去快一百年了,世间诸事早已变化了许多。
“嗯,除了帝都不设禁制,其余城镇都有宵禁,亥时之后不得出门上街,只有除夕和元宵才会解禁。”蓝翎积极地给他普及知识。
谢玉楼默然不语。以他的身手修为自然不会被官府抓住,不过他也觉得作为仙门弟子,不宜触犯大奉律令。
蓝翎又说:“而且我要好好照看谢师兄的,不会让师兄流浪街头的!”
她揪住谢玉楼的袖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倏地站起身:“茶也喝完啦,我们这就去吧!”
——那瞬间谢玉楼微微有些发愣,因为很少有人对他露出过这般明亮而不顾忌的笑容。哪怕是相熟的人,与他相处时也会不禁觉得情绪被压低几分,好比对着一块墓碑很少有人能开怀大笑。他当然还不至于像墓碑一样死气沉沉,但在他那张基本毫无表情的脸面前,会让人觉得大笑大哭都过于夸张做作了,不自觉收敛些许。
大概只有这位待人接物分外迟钝的小师妹,体察不到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无论他表情多么平淡,回答多么简短,依然冲着他笑得一心一意。
“这街上人还挺多呢……”
蓝翎抬头,除了几座楼上高高挂着的店招,只能看到一片人山人海,不由感慨。
谢玉楼说:“节日缘故。”
蓝翎还牵着他的袖子,防止他跑掉似的。以她迟钝的程度自然不会觉得这种举动在男女之间已算亲密,而谢玉楼本人则是秉持一贯不关心无所谓的态度,任她牵着。
“咦?那边好像有个……算命摊?”蓝翎努力踮起脚尖,显然十分好奇。
谢玉楼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他个头高,看得也清楚些。隔着人潮,不远处的街边确实垂着一杆算命幡,上面的墨字随着微风轻轻起伏。
乐天知命——
剩下的字被人群遮住看不分明,那位算命先生的身影也被布幡和鼎沸人声掩去。而谢玉楼对此也并不在意,收回了目光,只向蓝翎问:“你想去算?”
眼下他们没什么关于摇光录的具体线索,若是能占卜出一二分方向,倒也更容易找些。
但是蓝翎原地站了片刻,抿唇不知在想什么。知道被路人不小心撞到肩膀,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坚决地晃晃脑袋:“不用啦!我们去客栈吧。”
说罢拉着谢玉楼,欢快地朝街道另一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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