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水(二)

葳蕤的烛光下,姚知微有一瞬的恍惚。

池中丽人转身,满室春光乍泄,比她从蜀中一路走来,穿过的山水还要旖旎,看过的百花还要惊艳。此情此景,姚知微忽然想起一首“艳词”。

脸莲红,眉柳绿,胸雪宜新浴。

树连枝,鱼比目,掌如腰上束。

美人出水,似芙蓉初绽,袅袅婷婷。池水涤尽铅华,露出粉雕玉琢的肌肤。热气氤氲,光影朦胧间,愈显出皓质呈露。不知是萦绕两鬓水汽的原因还是少女羞怯心思之所致,池中少女的香腮攀上了绯云,如美不胜收的绮霞。

叫她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幼时。在姚虞的西京长安,曾有少女怀剑,漫步于西山下的杨柳堤上。她会在走到高处时停下脚步,坐看夕阳无限,残阳铺水的自然之美。观倦鸟归巢的那一会儿,是心向紫禁,身在朝元。

可惜……

姚知微清明的风目中,有转瞬即逝的黯然。她回过神来,堂堂正正地打量着池中身姿诱人的女子。殷姒低着头,叫她看不全五官。

“抬起头来。”姚知微平静地开口。

殷姒抬起头来,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中剧烈的跳跃。假若说先前,来人那如出一辙的声音,让她悲喜交加。那么现在,对方额间鲜艳的一抹赤红,足以令她喜极而泣。

是她……

是蜀王……姚知微啊……

就算她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蜀王,死后飘荡的亡魂也没能上前一窥这日后的龙颜,殷姒也笃定,自己也不会认错人。那一袭雪青色的织金圆领袍,更是无人能穿得胜她那般矜贵,那样倜傥……

之所以称姚知微是乘祥瑞临世,是有原因的。而在太子、雍王一日饮刃,前皇后陈氏自缢证清白时,身为与太子、雍王一母同胞的嫡女姚知微能安然无恙,也是因为此。

姚虞以牡丹为国花,而姚知微生来,额间的就有一点朱砂。史书《虞书|英宗本纪》有载:“泰和十七年二月初二,后往国观朝元阁,祭天地,祈春龙。礼毕,忽感腹痛,于西山诞一女,额间生有点朱,从人皆异。坠地之时,芳香盈室。少顷,观中有士来报,言满山牡丹齐绽,不知其由。”

是了,她出生时额间的一点朱砂,已随着岁月的流逝,绽成一朵雍容的牡丹。是花开侧视,五瓣由中递放左右,远远望去,好似一只振羽的赤凤,夺目,耀眼,神奇。

在崇道的姚虞,这样的额间印记是天恩浩荡,足以令世人津津乐道,传为神迹。更别说姚知微诞生之日,还有那朝元阁所在的满山芳纪越时盛放的异景……

殷姒紧紧地盯着姚知微额间的那一抹鲜艳的颜色。那栩栩如生的赤凤卧化牡丹,像是可能随时展翅高翱的神兽精魂。即使是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也难以描刻其形神。凤凰是属于姚知微的凤凰,牡丹是属于天下人的牡丹。

察觉到对方望向自己的目光专注,姚知微的脸,不由自主的沉了下来。她面容冷峻,即使清明的琥珀色双眸中聚了煜煜的烛光,看上去十分温和,也难掩周身骤然释放的凌厉气势。

姚知微冷冷开口,目光灿灿如岩下电:“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么?”

她是来做什么的?

闻姚知微此言,殷姒倒是不由自主的愣了。自己一朝重生,醒来就在这华清宫的温泉中,还是属于姚知微的浴池,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不然,也不会在确认眼前女子是恩人本尊后,仍然痴痴地盯着她额间的印记,久久不能回神。

在殷姒的记忆中,她与姚知微前世并无交集。二人唯一的相逢,好像就是自己随天子姚元睿出奔入蜀时。姚知微打马而至,看到并救下了她即将被焚毁的遗体。而后对方脱下名贵的紫貂裘,披在了她的身躯上。带着女子余温与淡薄沉水香的大氅隔绝了料峭的春风与凛冽的飞雪,亦免去了她烈火焚后不留片许的悲哀……

见池中美人一双本该跟桃花一样妩媚多情的眼中尚存青涩,水盈盈的眸并不黑白分明,姚知微笃定道:“也许没人告诉你,所以你不知道,本王并不喜欢被这样露骨的眼神盯着。不过不要紧,洗好了吗?”

“……”殷姒默然,她想起来自己前世,有关这袭紫衣的传闻……

传闻自幼长于西山姚虞第一道观——朝元阁的七皇女姚知微,是历侍三代君王那德高望重的国师紫微真人李玄的关门弟子。姚知微在朝元阁,踏祥瑞而降,被视为姚虞之福,命格极贵。那算无遗策的真人,更曾断言她此生不会有红鸾星动。

所以,蜀王姚知微,是整个姚虞皇室中,唯一没有成亲的适龄孤王。可其眠花宿柳的小道消息,在数年中,从未断绝。即使殷姒没有见过她,也知道当初有关她那“白马金鞍不归府,紫衣长倚风月下”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者,更传蜀王喜好特殊,有磨镜之癖。

不过蜀王特立独行,又独得今上恩宠。哪怕整日御史上疏,皇帝姚元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姚知微闻言,驱马堵谏官,鞭笞弹劾者后扬长而去的嚣张,所以此后无人敢直言其私。而姚知微,仍夜宿秦楼楚馆,对外界风评不以为意,也未辩驳传言真假,继续自顾自的风流。

所以自己出现在这里,是……是误打误撞,被她当做下属准备给她的“玩物”了吗?望着眼前眉宇间还未染上风霜的姚知微,殷姒默默猜着时间。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她与蜀王姚知微可能有过的相逢,在泰和三十八年。

泰和三十八年春,天子姚元睿下旨采选良家子,为膝下未成婚的皇子进行婚配。今上时年五十有四,长大成人的儿女二十有八。其中皇女十人,除被废元后陈氏的嫡公主、诸女中行七乘祥瑞而降的七皇女姚知微,都已婚配。而皇子十八人中,抛开因罪自尽的殇太子、雍王不谈,十六子中十三子皆婚,唯有年纪较小的晋王、齐王、宋王未婚。

姚虞自立国以来,皇子娶妻普遍较晚。除生于乱世的太宗一辈和历皇权之争的当今天子外,很少有不加冠而迎聘的亲王。但不娶妻不代表无妾,未成亲却儿女绕膝的皇子并不在少数。毕竟嫡庶有别,殷姒就是这时,被堂兄送入宫中,借以接近储位炙手可热的晋王姚知载的。

而蜀王姚知微,亦是在阔别长安故地七年之久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剑南一道久乱不安,姚知微在遭逢大变后,被国师李玄以“天命所归”为由,推荐入蜀。去时是高冠博带、白衣飘飘的出世少女,皑如山上雪,难以一观;归来是矜贵恣意、风流倜傥的红尘常客,皎若云间月,人皆可望。

在以道教为国教的姚虞,国师李玄的话,君王自是无不信服。所以姚知微去了,一纸诏书,被贬去了年年有叛乱爆发的蜀中。仿佛真的天命所归,姚知微到蜀中后,用了七年的时间,真的收服了蛮夷大大小小共三百一十八部。而今,应该是她奉旨入京述职,听候君王差遣的那一年……

本朝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一不信道。所谓斋戒、沐浴之礼,更是人尽遵之。自蜀赶来,一路风尘仆仆的蜀王殿下,停在姚虞皇家第一观灵泉观拜祭亡母后,来华清宫洗涤旅途的污秽与疲惫,是合情合理的。那么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她浴池的女人,自然就该是她欢好的……对象……

殷姒一时之间有些震惊,倒不是难以接受,而是那些传言竟然……竟然都是真的……

可明明……明明自己在往生池边窥见的有关姚知微的一切,没有丝毫与“色”字有牵扯的内容。世人所谓“紫衣风流”,只不过是姚知微遮掩野心与隐藏实力的伪装,是她刻意营造的假象。可现在这,这是怎么回事?

姚知微负手而立,气定神闲。见池中佳人看着自己出神,她难得展现出平日里所没有的耐心,甚至微微勾起唇角,戏谑道:“你觉得本王生的如何?”

如何?

姚虞皇室以俊美著称,当今陛下年轻时便是公认的好模样。姚知微是今上嫡女,生母亦出自簪缨世家豫州陈氏,曾有豫州第一闺秀的美誉,是真正的知书达礼和国色天香。父母姿色都十分出众的蜀王姚知微,继承了二人所有的优点,女扮男装时的模样,完全可以说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的一双凤眸长而不狭,凛冽生光。瞳仁是不同于一般姚虞儿郎的乌黑,而是少见的琥珀色,晶莹剔透,灿灿如碎星,光华落平津。自幼在朝元阁修道,免不了修身。习武健体之余,便有了长身玉立,更兼不动如松的沉稳得体,行若鹰隼的敏捷矫健。

尤其是,她额间那抹长开了的鲜艳的颜色。那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画龙点睛。芳纪如火,朱凤煌煌,端得是“鬼斧神工”。在这煜煜烛火照映下,隐隐可见金光流转于纹上,愈显璀璨夺目,明艳不可逼视。

殷姒无话可说,亦无言以对。

无话可说是她不甚通诗书,找不出华丽的词藻来形容这风度翩翩的蜀王殿下。至于无言以对,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答案这般明显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对姚知微,她其实应该是“难以言状”……

十在:我摊牌了,我不是纯一。

姚知微:???

殷姒:殿下是,但技术是真的……

十在:正经起来,这是下一章的内容!

注:

唐|和凝《麦秀两岐》:“脸莲红,眉柳绿,胸雪宜新浴。淡黄衫子裁春縠,异香芬馥。羞道交回烛,未惯双双宿。树连枝,鱼比目,掌上腰如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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