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处置

太极宫烫金蟠龙纹炉内袅袅升上几缕青烟,慢慢弥散在空气里,沉郁浓烈。

熙明帝手里握着一块紫玉令牌,站在雕花刻叶的窗下。

屋外阳光若金,披洒而下。

熙明帝在浅浅的光晕中,恍若是沉浸在很远很远的记忆里,含着淡淡的怅然。

偌大的殿内,连带着安静不语的还有秦王宋珏,镇南侯府世子吴谓,刑部事中陆绶。

突然,熙明帝沉郁的声音在宫殿内响起:“前日秦王大婚,不让人听的风言风语是什么?”

秦王宋珏上前一步:“禀父皇,前日夜里,秦王府进了歹人。”

“为避免旁人多想,故而成华封锁消息。”

“罢了,成华同朕说了,是一卷尚不知何物的锦帛。那东西交给陆绶去调查吧。”

“此事就此揭过。”

陆绶闻言抬眸,“陛下,那其余宁家人怎么处置?”

“严惩!”

熙明帝周身气场陡然变化,整个人威严不可侵犯;“凛州是大靖的门户,朕岂容他随意放肆!”

他沉稳的步伐像是有千钧,压在寂静的屋子里。

宫殿内恍若只有他生杀予夺的声音:“遂宁侯宁舒合连同兄弟三人及涉事者一律处死,遂宁侯世子斩首。”

“宁家男丁十岁以上流放,十岁以下交给宁家女眷看管。”

赫赫侯府,一夕坍塌。

景椿自圣旨颁布,昭告满朝文武的瞬间,就觉得腿脚有点不稳。

他凭着良好的礼仪教养,耐着极大的性子,才能听完太极宫殿上的朝会。

下朝之后,景椿又是马不停蹄直奔遂宁侯府。

但显然,玄武卫比他要迅速的多。

他看着玄甲银枪的玄武卫,心弦像是绷了数个巨大的石头,他该怎么进去?

正此时,玄武卫统领走了过来:“景世子可是要进去?”

景椿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可以?”

“陛下有旨,宁府女眷清花节后处置,在此之前不限制她们同外界交流。”

景椿闻言呼出一口气,带着明显的轻松。

“那我进去。”

昔日盛满热闹的庭院,此刻像是被狂乱凛冽的冬风扫过,莫名生出一种极大的破败感。

景椿每进去一步,那些低声的哀啜就明显一分。

越来越多、越来越盛,直到最后,缭缭绰绰吸进他脑海里。

他避开前庭,直接向宁子衿平日爱去的碧波湖走去。

袅袅杨柳枝,青青碧波水。

不用刻意搜寻,他就看见一个脱簪待罪、穿着白衣的姑娘。

“子衿姑娘!”

宁子衿转眸,看见景椿时愣了一刹:“我还以为,来的是成华。”

景椿敛了声音,轻声道:“陛下宠爱成华,这件事怕是不愿意让她知道。”

宁子衿颓然坐在巨石上:“是啊,不知道也好。”

她眼中泛泪,自嘲笑笑:“我深陷泥沼,这些肮脏的事,成华不知道也好。”

“子衿姑娘,别这么想。”

宁子衿顾自低头道:“他是我爹爹,他一直都是清白正直的,他从来不骗我的,可是我……真的没想到!”

压抑到极致,便是喷薄而出的情感,宁子衿接到处理宁家男丁的圣旨时已经摇摇欲坠,可那时,她要安抚女眷,一直硬撑着,这会儿看见景椿,却是再也忍不住。

或许是昔日那个明亮的宁子衿深刻在了景椿的记忆里,也或许是眼前的姑娘太过悲伤柔弱。

景椿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共情能力竟然如此之强,他的心现在几乎被拧到扭曲。

“这不是你的错。”他道。

“现在不能说这些。”

景椿温柔地掰过宁子衿,和她对视。

他停了好久,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子衿姑娘,没什么不能说的。你正直坦荡,你没有错。”

“我来,我只是想问你,如果、如果我能有办法让你离开。”

宁子衿摇摇头:“没用的,桩桩大罪,若不是斩首,便是没入官/妓/府。”

景椿不知怎的,听到宁子衿几乎放弃的话,反而生出勇气:“倘若,我以正妻之礼求娶子衿姑娘,子衿姑娘可愿意?”

耳边仿若是炸开一道惊雷。

宁子衿蓦然抬头,看见的是景椿真挚的神情。

他是正直端方的君子,他这样说,就是下定了决心。

宁子衿感觉胸腔内有着巨大的喜悦,这种喜悦不是因为有人拉她出泥泞,而是青梅竹马多年,他始终如一。

无论她高贵,还是低贱……

只是,宁子衿垂下了头。

“怎么了,子衿姑娘?”景椿问她道:“你不用担心其他的,我是景国公世子,说权位,已经上无可上,无需联姻,更何况,我们家人不会在意的。”

“若他们在意,我们可以搬出去。”

宁子衿脸上满是泪痕,偏然一双眼睛越发明亮,就像找到了光。

景椿见她不说话,也有些着急:“还是,子衿姑娘,我一直会错了意,你、不喜欢我?”

宁子衿再抬头时,已然坚定许多:“不是,景乔青,我心悦你!”

“我从未觉得身份低微,我就卑贱。哪怕没入官/妓/府,哪怕给别人跳舞奏乐,我宁子衿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

景椿带着极其复杂的情感出了遂宁侯府的门,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清明。

'京城多贵女,他庆幸他一眼就看中宁子衿,并且从一始终。

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白衣的姑娘,敛去往日的风华,她依然傲骨笔挺。

“父亲不忠于国,我心恶之。但他是我的父亲,我是宁氏族人。”

“此时,听圣上旨意是忠,同我宁家的女眷共进退是孝。”

“男丁流放,女眷之中,我就是主心骨,我还有三岁的贺弟和小妹要护着,此时此刻,我不能离开。”

酉时初刻,素日入云,天际渐渐暗沉下来,卷上橘黄。

昔日人来人往的遂宁侯府,如今门可罗雀,一片清冷。

在玄衣寒甲林立间,成华公主云山白色的身影,显得越发寂寥。

陆绶在遂宁侯府对街的转角处悄然看着,脑中却不由自主响起太极宫熙明帝对秦王、吴谓和他的闲谈。

陛下说,公主她最怕离别。

“成华她第一次见到真切的生死之别,是在熙明四年,皇后崩逝。”

“她与她的母后感情至深,那段时间,她几乎不会说话了。等她走出来,她的性子就变了一些,让人难以接近。”

“很多人说成华像朕,生杀予夺,皇女中没有谁比成华更加威严而尊荣。”

“熙明八年,成华十一岁,当时万国来贺,朕经过花园时遇到了刺杀,成华撞开了朕,替朕挡了毒箭。太医耗费一天一夜把她拉了回来。”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父皇,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

“那时,朕才知道,成华一直是孤独的……”

公主一直是孤独的。

陆绶抬眸看过去,公主正侧目看着遂宁侯府的烫金匾额。

她身姿单薄,宛若秋风狂卷时,盈盈湖面上唯一一株莲荷。

她高高在上,所有人敬畏她、奉承她,不过是想获得她的庇护。

唯一以心相交的朋友,却不得不亲手送离上京。

陆绶的心颤了一下。他原本不该出面的。

“殿下。”

成华公主登上马车的步伐一顿,她有些疲惫的神色在看到陆绶时,闪现出惊异。

“陆绶?”

数步之外,陆绶躬身行礼。

月白竹叶纹的宽袖长衫飘飘,长发半束,眉目间揽括星河。

在成华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成华怔然片刻,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头,不能说出一句话。

在遂宁侯府,听着好友近乎戳心的哀求,她把心神已经绷到了极致。

可看见陆绶的一瞬间,她竟然放松了下来。

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有一个他在安静地等候她。

“殿下,站稳。”陆绶轻轻提醒着。

成华把手伸向他,“陆大人,扶住本宫些。”

陆绶敛眉,眼神晦涩不明,却依言把胳膊向前伸了伸,稳住了公主。

公主借力上了马车,回头言语清淡,不容拒绝:“陆绶,上来。”

典雅素朴的装饰,看似简单,实则机巧暗生,十分舒适。

陆绶看了眼半倚在软垫的公主,默默坐到了靠远一些。

成华公主道:“你特意过来陪我的?”

陆绶手不由自主收紧在身侧:“这……公务在身。”

“微臣是想向公主借尉栎侍卫一用。”

成华盯着陆绶的脸,一眼也不错,直到陆绶的耳尖如同滴血,才心下了然、轻笑出声:“是么?”

陆绶眉目里有一抹窘迫,好在成华今天心身俱疲,不打算再逼近一步。

她声音里清浅,是难过后勉强挣扎出的精神:“尉栎可以借给你。”

“不过陆绶,我累了。”

陆绶看向公主,她明亮的眼睛如今像是带了薄雾。

他看向她时,她正拍了拍身侧的软榻,吐气如兰:“让我靠靠。”

让我靠靠。

陆绶脑中轰然炸开,他想到了前日晚上,他醉酒之后的举动。

他突然担心公主也记得这些。

如果公主记得,他该如何?

“快些。”

陆绶内心挣扎了片刻,顺从公主的情绪最终战胜了他刻入骨髓的礼法。

他站起身来,走向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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