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京

流云缓缓,风和日暄。

在爬满了暄妍盛开的牵牛花的小院子前,悠然停着三辆木质漆黑、通体气派的马车。

是沈家派来接他们归京的人到了。

李茵答应了与沈慕一同回京,只是她昨夜回房后,辗转一宿,直至天明。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若是换了旁人,定会认为这是终身大事议定,尽可心安了,昨夜的难眠是在憧憬来日的荣华富贵与甜蜜。

可是,李茵不是。

她在害怕。就像是吃下来桃脯之后,短暂的清甜消失,回味却有点苦。

屋里需要收拾带走的书籍、衣物及值得留念的东西都已经包好了,沈家来的小厮正往马车上搬。李茵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脑海中回忆的是曾与父母生活在此的点点滴滴。

读书习字的书桌煤油灯,阿娘坐着绣花的矮床,阿爹雕刻给她的小老虎……

“阿茵,你昨日不是说走之前想要去拜拜父母,与他们告别吗?”沈慕帮她放好了行囊,走进屋来,见她孤零零一个人站着,柔声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李茵嗯了声,正要随着他往外走。她父母的墓就在后山,离这儿不远。

“这花不带走吗?”沈慕忽然问。

李茵回头,见他指着供在别无他物的矮桌上的那捧茉莉,那花尤自生机盎然,朵朵盛开,半点枯萎的迹象也没有。

“我摘下了几朵,夹在书册里带走了。”

沈慕露出略不解的神色。

李茵盯着那茉莉,将那葱葱郁郁的白和绿映在眼里,半晌,回转视线看着沈慕,“每年四五月,云溪村漫山遍野都生茉莉花。我想,比起京城,它或许更适合这里。”

“有道理。”沈慕了然点头,眼里点上些笑意,又看了那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花瓶一眼,便与李茵一同出门,向后山走去。

走出门,直至拐角处,李茵尤有些不自在,她总觉得自出门起,小厮的视线就没从他们二人身上撤开过。

她回身看沈慕,对方站在一个离她不近不远的距离。

“怎么了?”

李茵将那点异样压下心头,摇摇头,“没事。”

顺着蜿蜒蛇行的山路小道走了片刻,两座矮矮的土坟就在眼前了。

这里密林丛生,头上有宽阔如掌的翠绿叶子遮着烈日,只筛漏下有些稀疏的阳光。矮土坟上一丝杂草也无,墓前被仔细扫出了一块平地以供跪拜,砖块架起的避风之所里还残留着黄纸余烬,一看就是不久前有后人来祭拜打扫过的。

李茵站在坟茔前,面无表情,心中却只有半数凄凉。

沈慕见她木着脸一言不发,唤道:“阿茵……”

“我没事,”李茵垂着头,缓缓开口,“公子从未问过我的过去,我也就没向公子提起过,其实,我觉得,我爹娘,是两个很奇怪的人——”

说实话,李茵的父母先前对她并不好。

李父祖上是医学世家,曾出过太医院院首,但等传到他太祖那一代,族中却无人能精通祖辈医术,只能勉强支着个药铺子过活。等到了李父这里,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家产败光,药铺子抵了赌债,只能搬进深山老林里采药草为生。

虽落魄到了这个境地,李父却仍端着京中的气派,不事农桑,幻想一日高中,一飞冲天。

李母苦苦支撑家用,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夫为妻纲”,一辈子以丈夫马首是瞻,最大的愿望就是给他生一个儿子传宗接代。

但这对夫妻直到而立之年,仍没有一子半女,直到李茵出生。

李茵自觉记事晚,六七岁以前的日子都没什么印象了,但是,爹娘与她同吃同住却待她如外人一般,这却是印象深刻。

起初,读书习字是不许的,因为女儿家家的用不着;烧水洗衣做饭是必须的,不然嫁不出去;容貌不可太艳,最好是灰头土脸……

后来虽有好转,但也是反复无常,时好时坏。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会不会压根就不是爹娘亲生的。”

她不是“老蚌生珠”的那颗珠,更像是半路捡来的野丫头。

沈慕曲着指节,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

他的语气有些不忍,“这些年,阿茵受苦了,等回了京,我会帮阿茵找到真正的家。”

李茵跪在坟前,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头,又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多谢爹娘多年来的养育之恩,阿茵走了。”

长风无声,将余烬吹了个干干净净。

回去的路依然是那一条曲折的羊肠小道,李茵却觉得走得顺畅不少,大约是来时已将两侧旁逸斜出的枝条扫清的缘故。

路至拐角,沈慕忽然又问:“既然茉莉更适合在这里,那为什么要折几枝带去京城呢?”

李茵在野花丛丛的小道上停下脚步,初夏的明媚日光映着她清秀的侧脸,晕出柔和、宁静。

她对沈慕说:“因为,我想试一试。”

沈慕眼中含笑,没有问她是要试什么。

直到登上马车,李茵也没有再说话。

*

大晋民风开放,但礼法不可失,在寻常乡野也就算了,要回京,李茵与沈慕须得分坐两辆马车。

对此,李茵欣然接受,向帮她搬行李驾马的小厮道了谢,提着草绿苎麻裙登上了马车。

车内宽敞,放着烫金梅花纹金丝软靠枕,李茵捏着自己略褪色的麻布裙子,踟躇许久,才靠了上去。

“阿茵。”

马车外,沈慕走到窗边,唤她的名字。

李茵伸手,将垂下的珠帘撩起,珠玉相击,撞出叮咚脆声。

沈慕站在窗边,身上的流水落花纹白锦缎长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面容如玉纯粹,眸光一派柔和。

李茵侧首与他相对,这才发现,他的眸子偏浅,如同琥珀一般颜色。

风吹帘外轻纱缓动,这双眼睛恍若含情脉脉,正蕴着笑将李茵映在其中。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公子怎么了?”

“方才他们告诉我,你晒制的药材太多,没法全部带走,有一些只能等日后再来拿了。”

“没事,这些都不打紧的。”

沈慕点点头,交代了前方的小厮几句话,又问李茵,“玉佩可带出来了?”

说的是李茵从小就有的那半块玉佩,由上等羊脂玉制成,莹润剔透,触则升温。精致的如意纹上绕着缠枝花卉,巧夺天工,只是一侧有明显的断痕。若是在有生之年找到另一半,或可合二为一。

只是,它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李家会有的东西。

爹娘告诉她,这是她出生的时候一位恩人所赠,叫她一定好好带在身上,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救命。

李茵一笑,从袖中摸出那半块玉佩,“这是爹娘留给我的,我自然贴身带着。”

“那就好,我怕阿茵去了京城,会思念旧物,这个若是丢了,怕是要哭。”虽然她自称在家过得不如意,但是沈慕知道,她还是不舍得这里的。

李茵表面上柔弱,内里却是个要强的性子,这些年,无论受了什么委屈,她都鲜少在人前落泪。

沈慕这是笑话她呢。

李茵倏然放下珠帘,转过身故意不看他,“我才不会。”

回应她的是沈慕的一声轻笑。

随后,马蹄飞扬,拉着马车在泥土路上留下了几行车辙印,将绿树繁花萦绕的小院丢在身后,向着京城奔去。

直至头顶烈日西沉,送来阵阵晚风,他们终于抵达天子脚下,踏进了繁华赫赫的帝京。

这一路上,李茵怀着忐忑与期待,不敢闭眼更不敢多想,怕美梦破碎,怕一切成空。

只因,沈慕是个极好的人……

马车缓缓停下,李茵有些紧张,攥紧了裙子深吸一口气,而后才挑开厚重的藏蓝帘子,走了下来。

夜幕笼罩,月光如银,苍穹上只有零星几点闪烁。

沈慕先她一步下了马车,身披月光,快步走过来,伸手扶着李茵下了马车。

“此处是沈家门下的宅院,这些年都是由我在打理,”沈慕见她站定,放开了她的手腕,依旧与她站得不近不远,“今日已晚,阿茵就先安心在这里住着。”

李茵抬头,就见大门匾额上写着三个字——竹林苑,不知是哪位书法家挥毫泼墨所就,潇洒之意在行笔间尽显。

尚未婚配,若是大半夜的带着她进沈家祖宅,确实不妥。

李茵俯身拜谢,“多谢公子。”

“阿茵是我的救命恩人,这都是我应当做的,何足言谢?”沈慕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目间,声音如山泉潺潺流过青石,“阿茵,我陪你进去看看吧。”

“好。”

竹林苑并不甚大,内中景色如名所见,各处遍植翠竹,银辉洒下,映得石砖上竹影婆娑,清风扫过,夏夜烦闷顿然消失。

进了屋,李茵才发现此处虽少人居,但桌案茶盏都干净非常,床铺如新,要么是寻常就有人勤加打扫,要么……

“我将近两月不归家,爹娘必定睡不安寝食不下咽担心我的安危,沈府里大概也是一团乱遭,”沈慕站在烛火晦暗处,指着正在给油灯添油的小丫鬟道,“这是怀玉,这些天就让她先照顾你,等处理完家中的事,我就来接你。”

沈慕曾对她提起过,他是族中长子,族中人对他寄予厚望,连开始习字读书都比寻常孩童早一年。这样的担子压在身上,想来不会轻松。

李茵抿嘴一笑,暖黄的烛火给她清秀的眉眼又多添几分柔美。

“公子但且去吧,我不怕。”

沈慕听了,脸上也浮起笑意,与李茵告了别,便匆匆离去。

沈慕一走,怀玉的存在就格外显眼。

她站在烛台边上,小心翼翼地瞟着李茵。

她梳着双丫髻,脸微圆,一双杏眼黑且圆润,仿佛看谁都是十二分的善意喜欢,桃腮红唇,唇边还带着淡淡笑意。

李茵看着她,有些好奇,“你叫怀玉?是‘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的‘怀玉’?”

怀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连连点头,“是。”

李茵向她走了几步,笑着称赞,“怀玉,你的名字真好听。”

“姑娘谬赞了,”怀玉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的笑意却止不住,“姑娘真是博闻强识,京中闺阁女子们多用心女红插花,没人能将《道德经》信手拈来。”

这下轮到李茵不好意思了,“我,我不过随便看看。”

“姑娘这随便看看,倒是抵过不少日日上学堂的公子哥们。”

“只是……碰巧罢了。”

怀玉眯起眼睛,笑得狡黠,明明白白说着不信。

“姑娘是何处人氏?”

“青州月山县云溪村人。”

怀玉略有所思,“那距京城可不太近……”

……

这一夜,从名字谈起,二人坐在这小小的卧房里,倒是说了不少话。怀玉说她只是沈府的一个小丫鬟,不过跟着府中小姐们读过几天书,可是李茵觉得她聪慧过人,半点不像是“只读过几天书”的样子。

……

人与人一旦投缘起来,由陌生到熟识只需几天。

一转眼,李茵就在这里住了快七日了。

沈慕鲜少露面,只来过一次,偏偏李茵因彻夜难眠,趁着困意在午睡,他在门口瞧了一眼就回去了。

二人就此错过。

李茵醒后,后悔与自责之余,又多了忐忑不安,之后便总是盼着沈慕来。也不需他起什么山盟海誓,只要陪她说说话就好,但每日等到日薄西山,却杳无人踪。

怀玉告诉李茵,沈大人家中的长辈难对付,这几日正在为公事争辩不休。那些人自诩德行高尚,心却是黑的,不给他们些真切的利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李茵无法,只能等。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端午了。

李茵见怀玉抱着一大捆翠绿欲滴的新鲜艾叶草进屋,心里还有点疑惑,“怎么抱这么多艾叶进门?你近来可是伤寒头疼了?”

“姑娘怎么连日子都忘了,今儿个是端午呀!”怀玉将高得快遮住脸的艾草放下地,又从袖中掏出几样东西,“我还买了些艾草香囊和彩丝,据说这家铺子的香囊挂在身上驱蚊虫可管用了。”

怀玉一边说,一边就给李茵系上了。

她瞧着李茵兴致不高,又道:“姑娘,沈大人说了,今日街上热闹,您可以出去逛逛。”

听见“沈大人”,李茵神色微动。

怀玉趁热打铁,“姑娘还没在京城过过端午吧?现下外面可多人了,河里赛龙舟,岸上争相观看的人密密麻麻的,这桥上路上酒楼里,都有姑娘小姐们的身影。姑娘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各处风景?这看得多了,总没有坏处。”

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李茵,她明眸微抬,缓缓点了下头,“好。”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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