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揽月·岁岁如同梁上燕

“善县县令,秦蓟。”她亮出身份,无视陶擎风呜呜啊啊的求救,道:“谢蘅小姐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她乃服毒身亡,死者已矣,请节哀。”

那人的双眼猛地射出凶狠的光,“花言巧语,你也前来送死!”

秦姜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样得知她自尽身亡?谢蘅小姐是个可怜之人,虽无人加害,但干系之人,皆是凶手。”

陶擎风此时如见救星,咿咿喳喳又哭又叫,求她救他,却被那只脚踩住头颅,陷进尘埃里,四肢抽搐挣扎,像待宰的牲口。

“……我……没杀她……不是我……”

“在你心中,谢蘅小姐就一定那么坚强吗?她失去至亲,没有祖母庇佑,被爱人辜负,被夫家欺负,怀着见不得光的孩子,此身已陷入泥潭,又无人拉她一把。死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好的出路。”

那人摇头,目眦尽裂,“你知道什么!她不会……”

“不会自尽?”秦姜道:“可她就是自尽了。我们已经查明,她所中的[砒·霜]之毒,是向自家药铺索要的,而中毒之时,也是独自在屋中,陶擎风根本就没有下手的可能。

你去过觉海寺吧?那朵野金雀或许是你相赠,被她一直珍藏。那你将花与她陪葬时,有没有看见那个孩子?

——你和她的孩子。他已经七个月了,眉眼像不像你?真可怜,还没出生就跟随母亲而去,你仗剑的江湖天下,他连一天都没见过。

她瘦得皮包骨,你真的没有怀疑过她的死因吗?还是你只能告诉自己,她是被陶擎风所害;你一厢情愿地报仇,认为杀了陶擎风,谢蘅小姐在天之灵就会得到告慰?”

“闭嘴!”那人发出濒死的兽一样的嚎叫。

“谢蘅小姐嫁入陶氏,被人欺负不假,但究竟陶擎风没有加害之心;她所吞[砒·霜],虽是谢氏家主给予,但到底是她自己索要在先;这两方清楚明了。但关于你,有些事我实是不大明白。你与谢蘅分明两情相悦,为何你一直不娶她?既不娶她,为何又行苟且之事,让她珠胎暗结,以致在夫家受尽屈辱?你说为她报仇,但一步步置她于死地的,难道不正是你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怎样更加绝望?

秦姜今日,在他脸上看到的,就是足以将人拉到深渊之中的绝望和痛苦。

她真心实意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只是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仍一言不发。

“张仇。”

苏吴忽然开口,却叫出了他的姓名。

秦姜一愣,也不知他是怎样知道,更不知自己为何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苏吴道:“菩提剑张莲璞一生高洁正直,赤诚坦荡,坐化前留下‘戒嗔戒贪、不藏奸私’之语,为本门传承。他的后人,本该光明磊落,怎么会做出杀人泄愤之举?”

秦姜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谢蘅早死的两个母亲,都出自张氏,而这个张氏,到如今只有一个后人,就叫张仇。

仇,取意代代不忘谢氏欺辱之仇。

背负着这个名字长大,被强行与这滔天之仇绑在一起的他,从出生之时起,就失去了与谢蘅结成连理的选择。

“我不过是一个……给先人蒙羞、负尽身边人的败类罢了。”

张仇空洞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纹,山崖之上,他的鬓发被吹得散乱,眼眶是红的,身子也佝偻了下去。良久,他再度开口,“你说得对,最该死的是我自己。如果没有我,阿蘅不至于死。”

他闭上眼,神情似哭泣,但却再流不出泪。

陶擎风抓住时机,从他脚底溜走,连滚带爬,也不知哪儿生出的回光返照的力气,逃向秦姜二人的方向。

张仇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举起手中长剑。

劫后余生的狂喜凝固在陶擎风的脸上,他圆睁的二目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着贯胸而入的剑身,脚尖尚无法着地——他被钉死在了树干上,就在秦姜身旁。

夜风吹彻人的肌骨,张仇脏污的衣袍随风鼓动,他向着最高处走了两步,抬头眯起干涸的眼,望向中宵明月,似乎那不是月亮,而是耀眼无比的太阳。

秦姜失声,徒然伸手欲捞,却心知可笑,耳畔传来切切嘈杂的喧嚣人声,火把的光亮摇摇曳曳,越来越近。

“你气海凝滞,脖颈瘀斑,手腕处有黑紫圈痕。”久不出言的苏吴却突然再次开口,“你中过‘归期’之毒。”

“归期?”秦姜不解。

“百越之地的水上人家,女子自行择夫,通常是一些游子远客,丈夫出门之际,妻子问清归期,施于此毒,丈夫若在期限内归家,便能服下解药;若迟迟不归,毒性发作,便再难生还。”苏吴道:“但制作解药需用当地新鲜的毒草,且过一时三刻,解药空置便会失效。在善县,归期之毒根本无法可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归期……?”张仇喃喃。

秦姜却彷如灵犀一点,千头万绪突然之间有了一丝明亮天光,道:“那日她在漪园,等的人是你!她想让你活下去——张仇,她想让你活着。”

张仇却摇了摇头,“她恨我,她要我死。”

“她想让你活,”秦姜道:“你身中剧毒却能活着,就是证明。那归期之毒,原本就是她下的,也许某一刻,她恨着你,想与你一同赴死;但她后悔了,她把鲲卵给了你,你服下后这才没有中毒身亡。”

苏吴皱眉:“……鲲、卵?”

“那枚珠子有解毒奇效,这归期之毒,它未必不能解。”她道。

有一瞬间,苏大夫俊俏好看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若真要形容,秦姜愿称之为“忍无可忍的嫌弃”。

苏吴道:“这样怪诞的名字,亏你想得出来。”

忽然火把的亮光一闪,有几人一面嘶喊着“少爷”,一面冲出来,都是陶府的家丁。他们目瞪口呆围着陶擎风耷拉着脑袋的尸体,七手八脚地拔剑,而对着张仇,却犹豫着互相推搡,不敢上前。

张仇站在丈余之外的崖边,冷峭地凝望营营众生。

“恨与不恨,我并不在意。只是没有阿蘅的世间,了无生趣。”他道。

最后,他伸手揽月,坠落前,空茫茫的眸子里盛满了失落已久的笑意,“我骗她的,其实那是匿云珠。她傻乎乎的,就信了。”

众人争先恐后奔向崖边,却没有人能捕捉他的身影。崖下是翻涌的河水,流出善县,流过宁州,一直流向百越之地,那里的水上人家,依旧在唱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庆贺如约而至的夜行归人,悼念永无归期的他乡之客。

最后一丝长夜尽了,秦姜怔怔地盯着崖畔孤岩的轮廓,岩上隙间,有柔婉的草脉生长。她借着月光、天光与火光,极艰难地辨认出那其中鲜黄的野金雀花,而苏吴在她身旁,安静地遥望远方巍巍的山峦,各自有难以言书的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大夫才长长叹息一声,不知是惆是怅,“匿云珠啊……”

秦姜问:“原来你是为了找这东西?”

天光泛起了鱼肚白,山岚雾气漫漫,两人缓缓下山,不知是不是天色映衬,苏吴的面色更苍白了。山中湿重的雾气比往常更为寒冷,打湿了他长发的发梢,眼睫眨动间,似乎也投下氤氲的水汽。

秦姜不禁问:“苏大夫,你身子不大好?”

“老毛病。”苏吴一面慢行,身后马儿时常凑过来嚼他的衣摆,“若是有匿云珠,兴许能治一治。”

“你为何会知道这东西?”她好奇。

他笑而不答,转而道:“折腾了一夜,大人可别忘记恩赐新匾——我想好了,还题‘悬壶济世’四个字吧。”

秦姜觉得他有转移话题之嫌,但经他一提,也觉疲倦。好在松竹轩早有轿子备在山脚,吩咐了善后事宜,她坐上轿,在晃悠晃悠的瞌睡中里,回到了衙门。

翌日升了二堂,秦姜传来陶、谢两家的几个相干之人,简单地将案子了结。如今谢蘅、陶擎风夫妇双双身亡,也没什么主告被告,两家都是苦主,泪眼看泪眼,从前是谢氏喊冤,现在成了陶氏受罪。唯一的凶手张仇也坠崖而死,今日将两家传唤到二堂,不过是给个缘由。

“陶谢本是姻亲,只因内宅阴私,最后酿成惨事,两家都有过迁。谢夫人并非被夫所杀,那日漪园相见,本是二人偶然遇到,言语不和,陶擎风愤而离去。证据就是他下颌处的伤疤——那是被园中西门带刺的椒树所伤。他从西门离开,只因为此行出门,就是要去城西的行院。试想一个要去寻花问柳之人,怎么会特地先赶去漪园与感情不和的妻子相会?

[砒·霜]之毒发作时间短,谢夫人明显是于当日晚间,服毒身亡。至于她为何会得此毒药……”

秦姜锐利的目光钉在谢胜身上。

谢胜忙一揖到地,告罪道:“是草民无知,草民有罪。只因侄女到家中药铺索药,说屋里鼠患严重,因此草民才首肯将药给她,怎能想到她竟然……唉……”

回应他的是县令意味不明的神情。

“大人!”陶公哭倒在地,指着谢胜,“都是他家门风不正,养出不守妇道的女儿,害了我儿啊!我夫妻年过半百,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被那奸夫所害!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没活路了!大人为我们做主!”

“住口!”秦姜一拍惊堂木,喝住陶公:“谢夫人冰清玉洁,你们为流言所惑,将她赶回娘家,若不是这一番糊涂行径,哪会使他夫妻双双而亡?妇人怀胎,本就各有不同,谢夫人不过是胎象稳健,胎儿略大,你们便捕风捉影,闹出什么奸夫;如今人死家毁,尚不悔改,还欲污蔑儿媳清誉,若不是看在长者为尊的份上,本官定要治你一个治家不公之罪!”

陶公嗫嚅,欲言又止,只得恨恨甩手。

“本官已查明,杀死陶擎风的凶手是个行走江湖之人,年少气盛,听说善县这一桩公案,只以为是恶夫杀妻,便见义勇为,误杀好人。”秦姜又道:“但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武林中人行事偏激,以致天罚,不慎跌入悬崖而死,也算报了你陶氏之仇。”

“此案已了,望从此两家解开嫌隙,莫要再生事端。此案牵涉四条人命,可大可小,本官秉公断案,为的是告慰死者,保全生者,若是你两家还嫌不够,再闹起来,有多少家底可填这人命官司?到时惊动府里,可就不是本官能说得上话了。”

一个大棒一个枣,囫囵把这案子填了,这就是秦姜所能做的。两家都不干净,真追究起来,免不了治谢胜一个递刀杀人的罪过。那药耗子的[砒·霜]份量能有多少?何至于给整整一包?摆明着有成全谢蘅死志的歹毒之心。究其原因,恐怕一来怕流言中伤谢氏清誉,二来借谢蘅之死,索回嫁妆,打得一手好算盘,到底不过是欺负无人庇佑的孤女罢了。

更不用提陶氏,若没有陶擎风的那几十个莺莺燕燕,谢蘅不至于终日受气,家中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儿子整日寻花问柳不闻不问,却怪儿媳拢不住丈夫的心。陶擎风那包残余的堕胎药还在衙门里放着呢。

至于张仇——秦姜觉得,没必要将他扯进来,给个“无名侠士”的名头就够了。

他已经摘到了天上的明月。两人生不能连理,死不能同穴,希望魂魄到了地下,奈何桥上相携而行,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

结案后,吕椒娘笑话她,“大人这案子断得真好,稀里糊涂地起,稀里糊涂地结,只摘头尾两段,把中间一大截子一笔勾没了。”

秦姜道:“我私心里希望谢夫人走得清清白白,张仇也不堕侠士之风,若还原案件本来面目,多生事端不说,他两人又要遭世人多少唾骂。”

吕椒娘叹息道:“还是如今江湖式微,才将十几年前的旧怨延续至今。若是一百年前,我们武林众派就是整个天下,按谢氏以前的行径,早早就被灭门了,斩草除根,那谢蘅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哪还来今日这些破事。”

秦姜多看了她两眼,惊悚地发现夫人脸上竟然带着颇为怀念的感慨之情。

“怪不得说武林豪横,你们拿刀拿剑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她道:“若视王法为无物,随心处置他人命运,岂不是乱象丛生?”

椒娘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过与朝廷法度有所不同而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人越货的。我记得我爷爷曾讲过,当时宿盟主尚在,完善了武林盟的许多刑律,对各门派约束得也非常严谨。你道现在朝廷刑典里多少条,其实都是沿袭当时武林盟的刑律……要不是宿盟主想不开,如今的江山可能早就易主了。”

“慎言。”秦姜皱眉。

去宁州公事的捕快终于回来,带来了已经迟到的消息:“大人,都查明了,宁州有一户学武的殷实人家,据说有家传绝学,只是因家主身死,已然没落,家中只有一个年轻后生,名唤张仇。

小的们去时,张仇并不在家,说是跟随镖局走镖,去了漠北,算算日子,这几日就要回来。张仇爹娘俱在,还有一个祖母,说是前些年有疯症,逐渐好转,结果半年前又犯了,因此家中很是凄凉。对了,小的们还打探到,这张家,正是十六年前与谢氏有姻亲,后来却闹出数条人命的那金湖庄张氏。故此小的们推测,是否是张家寻凶杀人。”

秦姜批了半日的假,让他下去休息,长叹一声,让丫鬟端来火盆,将所收的谢蘅书信,尽都烧了。

有些事她并没有全然清楚。比如谢蘅为什么会存着水上人家的女人才有的‘归期’?出嫁之前,两人书信渐绝,缘分将尽,谢蘅又是怎样有了他的孩子?张仇是否为了谢蘅,向家中争取过?

答案注定随他们的死而被掩藏。她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是很想知道,毕竟那是属于当事之人的过往,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秘密,无论怎样阴差阳错,都已经盖棺定论,再无转圜。作为旁观者,她能做的只有在被湮灭的故事上撒一抔黄土,让他们彻底成为过去,不要再被搅动尘烟,做后人谈资。

丫鬟兰儿默默站在廊下,伸头想看大人烧的什么,又不大敢。

梅儿姐姐错把巴豆当成黄豆指给她,她又把它们添了马槽,一连好几日,衙门里的马个个跑肚拉稀,没有能出公干的,为了兰儿挨了众衙役好一顿骂。不过奇怪的是,受罚的并不是她。

梅儿姐姐被罚喂马一个月,双雁姐姐也跟着去了,去之前还哭唧唧和大人讨饶,“奴婢宁愿去喂马!大人罚奴婢喂三个月都行!奴婢不愿再回去——”

相反,因为内院没人听用,夫人干脆将她调到身边使唤,这让兰儿既开心,又有一种偷了别人家东西的心虚。

一会儿王七大哥来,让通禀大人,说是悬壶馆的大夫叫人来传话,收治在那里的一个姑娘死了,问是否要直接送去觉海寺。

她听见大人说:“苏大夫妙手回春,怎么风寒之症也治不好吗?”

王七道:“苏大夫说,若是大人问为何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就说‘在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一心求死,我总不能灌她喝药’。”

“……算了,送她到觉海寺吧,就说是本官做主给夫人陪葬。”

深秋的十月来临了,天冷得很快,单衫已经不够,大人下令给衙门上下每人做了一套棉衣棉裤,于是众人喜气洋洋,都说新县令不仅秉公断案,身先士卒,而且善待下人,是个好官。且这段时日正收了陶谢两家送来的善款,并县里其余富户,买了许多米面棉衣,施粥赈济,让贫苦人好歹能熬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闲来无事时,秦姜望着薄薄昼日下,枝头麻雀三五成群啁啁喳喳,总能想起以前,秦蓟兴致勃勃地对她高谈阔论的模样。

秦蓟的野心来自于他的才华,而德行受限于他们的处境。

他们吃一样的黍和黎长大,穿同一根麻织成的衣服。秦蓟白天蹲在学馆的墙根偷学三百千千,晚上把学来的字教给秦姜,一面教一面嘲笑那些坐在学堂里的同龄人的蠢笨。而秦姜白天捞鱼扒鸟蛋,晚上偷偷煮了给秦蓟补身子,提醒他对村学的夫子多尊重一些,毕竟夫子默许了他听墙根的行为。

她十分明白,但却不理解这个跟自己同胞同命的哥哥。

如果是他当县令,一定会把陶谢两家送来的打点钱藏进私库,变成他自己打点上官的敲门钱,并且在秦姜赈济穷人时,还会耳提面命:“粥再稀一些!棉不要絮那么多!样子做做就得了,一千二百两和一千五百两,写进政绩了是一样的!”

但是秦姜无所谓,她算着日子,也许到开春,就能看见娘亲,再起出秦蓟的尸骨,跟着吕椒娘回她的家乡,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在她所及的范围内,她愿治下百姓安宁,仓廪坚实,寒风不侵。

愿天下河清海晏,有法可依,无匪无凶,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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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两日,善县飘起了鹅毛大雪,县衙内外在一派喜气洋洋中,迎来了与新县令共度的第一个岁尾。

早从十几日前起,就有一茬一茬的人来拜访秦姜,县衙门前络绎不绝,来来去去人气不断,将皑皑寒冬也逼退了三分,一直到大年夜这天,直到县令要办家宴,才消停了下来。

杀鸡宰牛、发面碾谷,贴桃符、做饴糖、祭灶神、买鞭炮,大家忙里忙外,将前后院整治的焕然一新,到了除夕,关起门来,前厅捕快皂吏,后宅丫鬟女眷,摆了好几桌满满当当的酒菜,秦姜发下话来,今日尽情玩闹吃喝,不计尊卑。

一干人便尽情地撒起欢来,酒席宴间划拳行令,哄哄闹闹,秦姜在前院席间坐了一会,众人轮番劝过酒,喝得有些不支,身子也燥了,脸也红了,又到内宅,在一干女眷夹杂中又多饮了几杯,直到头脑晕晕乎乎,才晃悠悠站起身。

吕椒娘今日穿了件玫红的对襟新袄,满鬓珠花簪环耀人眼目,见她要走,连忙问:“你去哪儿?”

“我出去醒醒酒。”秦姜道。

她穿过嬉笑打闹的众人,离开暖暖熏熏的屋子,才开门,袭人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将脖子在大氅里又缩了缩,戴上兜帽,迎着风雪,秦姜略微清醒了一些,走路仍有些打晃儿。

已是除夕寒夜,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阖家团圆,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很是热闹。县衙也预备下了守岁的烟花,只等众人酒席一过,便拿来点了。

秦姜捞了两挂,悠悠出了门,朝鞭炮之声走去,一路上见孩童追逐打闹,竹竿挑着爆竹劈啪作响。雪夜里最是明亮,但也很是寒冷。她一面走一面瞧,看房舍连绵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知不觉走了好些路。

趁着半醉的酒意,她并不太想回去,忽而想起离悬壶馆已经近了,索性看看那苏大夫年过得如何,再借他一点火星子,就着放这两挂爆竹。

她在孩童的嬉闹声中来到了悬壶馆。

门楣上挂着一副红木新匾,抬头望着匾上“悬壶济世”四个金粉大字,秦姜哑然失笑。

字是好字,不过是师爷袁庄题写的,她那几笔簪花小楷,还不太够看。

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旁边几个小孩儿却叽叽喳喳道:“苏大夫出门瞧病了!”

秦姜大失所望,等了一会,思想着把爆竹挂在他门环上,离去便是了;但又怕被人拿走,眼见着雪越下越大,只好靠在那两扇老旧的门板上,缩着脑袋等他。

苏吴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除夕雪夜里,自家门口靠立着一件深色大氅,覆着一圈棕毛的帽子,一动不动,要不是那帽檐下时常透出一两分白来,差点让人以为是谁家送过来了件新衣服挂在他家门上。

他上前将那帽子掀了下来,里头缩着的人一个激灵,睁大了迷茫的眼,但只短短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大人,你怎么在这儿?”苏吴道。

秦姜尚有一丝迟钝,四周望望,发现玩闹的孩子都已回了,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多久,只得清清嗓子,用客套的语气道:“苏大夫年关还要出诊,果真妙手仁心,很是辛苦。”

苏吴却问道:“你站了多久?出什么事了?”

“无事发生,我就是闲来无事,走走而已。”她忙道。

苏吴背着药匣,失笑一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的样子,给了她一个暖呼呼的东西,便开了门。

暖意从冰冷的双手直达心间,是他刚才一直揣着的袖炉。

秦姜跟着他亦步亦趋,见里面漆黑一片,不禁道:“苏大夫过年怎么如此冷清。”

苏吴带她到了更里处,点亮了那里的烛火。这是一间隔断的小屋子,应该是他在药铺后的住所,陈设不多,但很是干净整洁,地上的火盆已经灭了,苏吴重新添炭点燃,将它推到她的脚边。

“大人下回莫要如此胡闹了。”也许是除夕的气氛让人放松,他的语气都比以往温柔了一些,“天这么冷,在外头睡过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像教导孩子似的,秦姜有些讪讪,解释道:“我刚才多喝了几杯,才不小心睡着了,以后不会了。”

桌上尚摆着一壶残酒,一个空杯,另有几个小菜,一碗饺子糊。她诧异地发觉,这竟然就是他的年夜饭。

苏吴倒很不在意,撤下残羹,道了声“等一下”,出去后不大一会,便端来两碗热气滚滚的饺子,坐在了她的对面,重温了酒,又给她倒上一杯姜汤。

“既然来了,大人便歇一歇,身子暖了再走不迟。”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道:“酒不可再饮,喝点姜汤,祛祛寒气。”

秦姜乖乖地喝下姜汤。苏吴目光中带了些暖意,烛光下面白似玉,有一丝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稳重和包容。

与君子如玉相比,他那碗饺子却包得很难看,每一个都形状怪异,歪歪漏漏。她舀起来咬了一口,就再也维持不住礼貌的微笑了。

“你是不是……”她放下碗斟词酌句地问,“多放了……一点点盐?”

苏吴的神色里出现了略微的茫然,闻言也尝了一口,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一边漱口一边道:“抱歉,我去重做一碗!”

接着让她稍坐,又进厨房捣鼓去了。

秦姜好奇地跟过去看,发现他在灶台边揉面。

苏大夫揉面的手艺一绝,面多了添水,水多了加面,水涨船高,甚是有不死不休的架势。秦姜怕到天明两人也吃不上一口饺子,叹了口气,卷起袖子,加入进来。

她一边熟练地揉面,一边道:“苏大夫过年也不回家?”

苏吴在旁边切葱,厨艺不行,刀法却很是精湛,下手和风细雨,却毫末不差,刀下的葱末细细丝丝,清爽干净;切完了葱切姜,切完了姜切蒜,直把它们切得细如蚁末,哪怕是酒楼的大师傅也没这么干脆利落的刀法。

“我双亲已故,更无兄弟姊妹,没有妻小。”他闲闲说着似乎很平常的话,又开始切肉臊子,“到哪儿都一样。”

秦姜手中微缓,抬眼看着他,发现他真的只是在认真切肉,并没有一丝感伤或者失落。

两人合力备好了皮和馅儿,一左一右开始包饺子,苏吴依旧包得四面漏风,不过一面看一面学,才几个下来,竟也开始有模有样。

她不禁赞道:“真厉害!苏大夫想是学什么都快。”

“得大人夸奖,苏某三生有幸。”他笑。

两人直把一堆饺子包完,取来一些入锅煮了,秦姜调好佐料,又点水止沸,苏吴无事可做,便倚在门边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又不在她身上,有些出神的样子。

饺子煮好,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过端走,两人动作配合十分默契。

两人重新坐下来,已经是守岁将尽,外头传来一阵阵开中门、燃爆竹的喧腾。秦姜眼眸清亮,笑道:“待会我们也去放鞭炮!”

苏吴也不禁笑了起来,眉眼间冰消雪融,浮上三分暖意。

吃完了饺子,她拉着他去院子点爆竹,点一下捂一下耳朵,两挂爆竹并不多,两人玩闹似的放尽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伴着他们过尽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刻。

最后他们两手空空,看外头成群的孩子跑来跑去,烟花四散,秦姜半玩笑地抱怨道:“这么大个苏大夫,年货不备,爆竹也舍不得买,这个年过得也太寒酸了。”

苏吴却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她,“多谢你来陪我守岁。”

两人并肩站着,他把做热的袖炉重新给她,递过去时,指尖一触即离,秦姜道:“我不冷,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不由分说将袖炉又塞回去。苏吴没有推却,只是道:“没什么大碍,我一向如此。”

看他一副对自己身体并不太上心的模样,秦姜道:“苏大夫,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希望你能长命百岁,身体康泰,无病无灾。”

苏吴失笑,转而沉默。

有雪花飘飘摇摇落下,他伸出手接在指尖,目光注视洁白的雪花一点点融化,变成水珠从指缝流下。

“大人,我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他缓缓道:“所以不能算好人。”

“……你因为这些事而后悔?”她问。

他却似乎在回想,认真思考后,摇头,“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那就不一定是错的事。”秦姜道:“况且,你还年轻,就算有什么错,今后也可以慢慢弥补。”

苏吴呵出的雾气伴随说出的话语,在冬夜中很快消散,“是啊……我还年轻。”

他的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时而有吹散的鬓发从紧束的发髻上垂下,拂在眼睫旁,唇红齿白,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

秦姜正思索着怎样再开解开解他,突然一只大手抚上了头顶,在她的头上还揉了揉,蓦地抬眼,撞进他略带着笑意的黑眸里。

“大人,你再不回去,他们该找你了。”苏吴道:“大人还在长身体的岁数,不要思虑太多,也不要总板着脸,多笑一笑——像刚才放鞭炮的时候一样。”

秦姜的脸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臊的,红扑扑一片,瞪了他一眼,“要没有我,你今天都吃不上一顿人吃的饺子!”

“是是是——”他笑道。

往事雪泥鸿爪,故人早已离去,长日光阴点点消磨,春夏秋冬,一年尽了,一年又伊始,向着料峭早春而去。

杀人的刀早已经折断在六十年前,他在少女的眼泪中重获新生,在她眼眸中照见自己,在她挥挥手转身离去的背影后,感受到脉搏和心脏的跳动,从此,逐渐找回自己。

前面修文,搞得多出来的字没地方放,一起堆在本单元最后一章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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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揽月·岁岁如同梁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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