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那声听不出情绪的“但愿”,像根细小的冰刺,在沈桐后颈上轻轻扎了一下,不疼,却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他沈小爷在京城横着走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生出这种莫名其妙、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形中拿捏住的感觉。这感觉让他非常、非常之不爽。
“啧,装神弄鬼。”沈桐对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廊道方向撇了撇嘴,把心里那点异样归结于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以及那身勒得他浑身不自在的监生服。
他被引路的斋夫带到分配好的号舍。号舍狭小,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与他永定侯府那间堆满了各色玩物、宽敞得能跑马的卧房简直是云泥之别。同屋的另两位监生显然早已得到风声,知道要来的是位何等人物,见他进来,先是局促地站起身,眼神里带着七分敬畏三分好奇,嗫嚅着打了声招呼,便缩回自己的书案前,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沈桐乐得清静,把随身的小包袱往空床上一扔,大字型瘫了上去,望着头顶灰扑扑的帐子,长长叹了口气。这日子,可怎么过?
国子监的日子,果然如沈桐所料,枯燥得能淡出鸟来。
每日天不亮就被钟声催命似的敲醒,晨诵、听讲、习字、演礼……之乎者也,圣人之言,像无数只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最烦那些老学究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讲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他看来,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而那位谢监丞,更是无处不在。
谢琢并非每日都来给他们这群“荫监”(靠父辈功勋入监的学子)讲课,他主要负责经义典籍,偶尔巡查学纪。但只要他出现,课堂内外便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笼罩,连最顽劣的学生都会暂时收敛几分。
他总是那般从容不迫,举止优雅,讲解经文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声音清越悦耳。若有人提问,无论问题多么浅薄可笑,他都能耐心解答,唇角永远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可沈桐冷眼瞧着,越发觉得那笑容假得很。
那笑意从未真正抵达过那双深邃的眼眸。好几次,沈桐故意在谢琢讲课时,与邻座交头接耳,或者弄出些不大不小的动静。谢琢的目光会淡淡地扫过来,没有责备,没有警告,甚至嘴角的弧度都没变,只是那么平静地看一眼。
然而,就是那一眼,让沈桐后面准备捣乱的小动作,莫名就进行不下去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具压迫感,仿佛他所有的小心思,在那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保证听话?”沈桐想起自己入学那天的豪言壮语,只觉得脸皮有点发热。这“听话”装得,比他预想的要艰难百倍。
他试图拉拢几个看起来同样不服管教的同窗,组成“反监丞联盟”,结果那些人一听是要针对谢琢,个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沈兄,使不得,使不得啊!”
“谢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公正,我等敬重还来不及……”
“是啊,况且他深得祭酒大人器重,招惹不起啊!”
沈桐气得牙痒痒,这群没骨气的家伙,都被那姓谢的皮相和名声给唬住了!
这日午后,有一节骑射课,算是沈桐在国子监唯一能提起点精神的课程。他自幼好动,弓马娴熟,虽不及军中将士,但在纨绔圈里已是佼佼者。到了校场,他如鱼得水,挽弓搭箭,箭矢嗖嗖地钉在靶上,虽未箭箭红心,却也成绩不俗,引来几个同样出身武将家庭的监生几声低低的喝彩。
沈桐有些得意,下意识地朝场边望去。不知何时,谢琢竟站在那里,正与骑射教习低声交谈着。阳光洒在他青色的官袍上,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似乎察觉到了沈桐的视线,侧头望来。目光掠过沈桐手中的弓,又落在他带着些许汗意和得意的脸上。
沈桐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升起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挺直腰板,故意扬起下巴,用一种“小爷也很厉害”的眼神回望过去。
谢琢看着他这副如同开屏孔雀般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极淡的笑纹,快得让沈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随即,他便转回头,继续与教习说话,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
可沈桐却觉得,那短暂的对视里,包含了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不是赞赏,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审视?或者说,是一种看到什么有趣物事般的玩味。
这比直接的忽视更让沈桐恼火。
骑射课结束,众人散去。沈桐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他溜达到箭垛前,想把自己射出的箭矢收回。走到近前,他却愣住了。
他之前射出的几支箭,歪歪斜斜地分布在靶子边缘。而此刻,在靶心最中央的红圈内,稳稳地钉着一支白羽箭。箭尾的羽毛在微风中小幅颤动,姿态优雅,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和力量。
那绝不是他,或者他今天看到的任何一位同窗能射出的水准。
沈桐下意识地回头,校场空旷,只有远处几个仆役在收拾器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谢琢刚才站立的位置,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是谢琢射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沈桐心里猛地一沉。
那个整天捧着书本、看起来风吹就倒的文人,竟然有这等箭术?
他走过去,费力地将那支深嵌入靶心的白羽箭拔了出来。箭杆入手冰凉沉重,绝非国子监提供的普通练习用箭。
沈桐握着那支箭,站在逐渐西斜的日光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对这位“霁月公子”的了解,恐怕连皮毛都算不上。
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国子监沉闷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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