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陵墓

梁历十六年对付北狄那一战,李长安大获全胜,战功赫赫,足以载入史册。

除了应得的封号封地,李正罡问她,还想要什么赏赐?

李长安仔细想了想。她是公主,不缺钱。在军中本是将军,李正罡也不会给她权。住的地方有公主府,美人如云也入不得眼。还要什么呢?

于是她说,阿爷,请给我修个坟吧。

自古打仗九死一生,我身在前线带兵作战,早晚也会是这样。

李正罡皱眉,骂她不许胡说。

李长安道这不是胡说。不能修在皇陵也没关系,和舅舅的墓挨在一起也很好。毕竟谢家无后,祖坟一定放得下她。

李正罡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气得三天都没有理她。

自谢氏两兄弟故去,大梁在作战方面与北狄差距越来越明显,军心不整,隐隐有颓败之势。

十年出了一个李长安。幸得如此,退北狄三百里,从此转守为攻。

可世上哪有真的战神?李长安并不是刀枪不入的铁人。

第二年春,她从玉城边疆被人抬回梁都。

毒箭入腹。军中无药可医。

李长安昏迷不醒了三天三夜,杨皇后就哭了三天三夜,跪在佛前为她诵经祈福。

李正罡也急得要命,整个大梁内找最好的郎中。终于从朝黎府瘴气环绕的沼泽旁寻到一味药材,这才把人救回来。

李长安尚未好全,躺在病床上。看到李正罡来,讲的第一句话就是:陛下,为我修个坟吧。

杨皇后两只眼睛早肿得像核桃,骂她狠心,想打她又无从下手,只有让李正罡说她两句。

李正罡却沉默了好久。

你总是那么固执。我倒要以为你这次受伤,就是为了向我求个陵墓了。他当时是这样说的。果不其然被杨皇后打了。

他一狠心,道你今后只准在宫中,不许再去梁北边境。打仗的事,自然有男人去做。

李长安笑了。她说,死在战场上,总要比死在宫中要好得多吧。

杨皇后又哭了,她说,今日是婉贵妃生辰。

谢婉灵是六年前的冬天吊死在宫里的。

李正罡早就忘了她的生辰。他看着面前总是沉默又执拗的少女,想起那个活泼伶俐的谢婉灵。

谢婉灵在宫外长大,像只轻巧的燕,在世中穿梭,来去自由。

李长安却全然不同,内心封闭,从一个闷闷的小孩长成冷冷的少女。看起来对什么都格外淡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李正罡知道她性子有多偏执,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若是她认定了,粉身碎骨也不要改。想说服她好歹变一变,比什么都难。

他原以为李长安只像她阿娘。尤其是容貌,两双单凤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同样也剑术精湛,文武双全。

现在看来,李长安性格更像他。

他就是靠着这份固执,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信条,一步步登上皇位。即使过程腥风血雨,即使失去了很多,但他从没有悔过。

那李长安呢?她最终会得到什么?

李正罡不敢再想。他知道自己最害怕的那件事,只要李长安想,她就一定会做到。

从前他没能拦得住李长安习武、选拨武状元、带兵作战。如今他也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李长安的。

李长安就在那里,浑身伤,脆弱无比。也坚硬无比。

她一言不发,等着李正罡的回答。

李正罡叹道,好,好。你大了,我如今是奈何不了你了。传下令去,为安昭在皇陵修墓,就挨在谢皇贵妃旁边。

谢陛下。她说。

李正罡没有想过,若李长安是个皇子,哪怕不是杨皇后所出。要带兵打仗,要墓在皇陵,要登上那个位置…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不用那么辛苦,他自然会帮“他”。

只因她是女子,只是读书上奏,为国事表达见解,都要被判为“干政”,被言官闹着要“清君侧”。

所以李长安要付出更多,更多,才能坐到公平的位置上去。才能证明那些男人并不比她强。

但她没有抱怨。

李长安只是一下、又一下,挥着剑。

为自己修墓这件事,是谢婉灵告诉她的。

谢婉灵告诉她,两军交战,最忌讳逃兵。不论敌我,逃兵都应当处死。

但身体上的逃跑是看得见的,心里的却很难被察觉修正。

李长安那时小,听不懂谢婉灵的话,只是乖乖点头。

谢婉灵没感觉自己给孩子讲这些有什么不合适,眉飞色舞道。因为人总是怕死的。即使个个说着要与国同在,冲锋陷阵在前,但面对锋利刀枪要刺过来,也不免害怕、犹豫。

人是血肉之躯,贪生怕死是本能。所以当然会害怕,会在心里逃避,于是作战能力也有所下降。防守过了,进攻便削弱了。

谢婉灵用剑有一个特点:只攻不守。

尽管她出剑速度快如鬼魅,全然的攻击也成了一种防守,很少有武器能碰到她。

但身体的破绽的确到处都是,一旦被击中,没有十天是下不来床的。

李长安打了个哈欠,眨眨眼问,阿娘,那要怎么才能不做逃兵呀。

谢婉灵摸了把李长安柔软的发顶,答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只要你死了,就不会怕死。

当然不是真死啦,我还不知道怎么用阴兵呢。谢婉灵打个哈哈,随即又严肃起来。

你要以为你自己死了。从此你便不会死,所以不要怕死。

李长安微微睁大了眼。

谢婉灵接着道,战场上不死之人,是什么也不会怕的。才能够无往不利。

所以上战场的人人都要抱着已死的心情。越是能这样想的,出剑越快,越狠,越准。

李长安想起什么,又问那舅舅也死了吗?

谢婉灵大笑。当然没有,但也可以是。十年前在朝黎府参加哈诺节,我给他们两个选了一块坟墓,合葬了!从此也算战鬼两个,在战场上再也不怕死了。你连死都不怕,你的敌人可就要怕死你了,哈哈。

那阿爷…唔!李长安话说一半,被谢婉灵捂住嘴。

他这人太小气,开不了一点玩笑。谢婉灵对着李长安道,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和他讲。

李长安点点头,谢婉灵才放开她。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句…呸,上句话也别和他说。

谢婉灵素来爱胡说八道,这番高谈阔论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她刚编来哄孩子的。没有人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但李长安记下了。

她在梁历十七年的春处死了李长安,把自己和她的剑献给大梁子民,魂灵永护边疆安宁。

从此李长安每回梁都,都要去自己的陵墓里坐坐。

她的墓右边就是谢婉灵的墓。

那里是她的来处,这里是她的去处。

于是她在这格外心安。

可随着年岁渐长,埋下的困惑也越来越多,她来“安昭陵”也愈加频繁。常独自坐在台阶上想事情。

倒是不怎么会想阿娘。

会想剑式,会想边疆战况,会想舅舅、阿爷、宋弦...有时候想得多了,就反而什么也不想,安静地等风去。

可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凌愿。

笑着的凌愿,哭着的凌愿。故意弹错音的凌愿,淋雨生病的凌愿,拿刀抵着她的凌愿,雪夜撑伞的凌愿,怀抱新梅的凌愿、凌愿…凌愿,还是凌愿。

她是疯了。

一开始就错了。

生在皇家,李长安自幼知道,除非那个人是死的或是你私有的。否则绝不能叫一个人影响你如此深。

可李长安真的好想凌愿。

想见她,想抱她、亲她,带着整个公主府做陪嫁,求她娶自己,做附马。

等到年轻的一辈能独立领兵了,她就再自私一点,干脆和凌愿回山林隐居。

也可以纵马天下,快意游侠。

然后两个人一起在夕阳余晖下接吻,什么也不用再想。慢慢等到青丝流泻为白发,再为彼此梳头插花.

她真是越发软弱了。

分明是陷入了名为“凌愿"的深潭漩涡。明知一去便是万劫不变,却还是义无反顾。

都怪凌愿。谁叫她偏偏那般厉害,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凌愿打了个喷嚏。

怪了,朝黎府这样热,还能染上风寒不成?

凌愿皱了皱眉,看向身旁的红衣少女:“你刚骂我啦?”

越此星翻个白眼,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最近没有。”

最近没有?算了,凌愿懒得和她计较,仍是笑眯眯的:“那就是想我啦?还说没有。”

“胡说!”越此星红了脸,嚷道,“都说了我是来参加哈诺节,不是专门来找你的...镜十四,谁知道你是斯尔族圣女啊!”

凌愿这下是真冤枉。她从前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十二年一度的哈诺节就是由斯尔族主办,更不知道…

她叹气:“别叫镜十四,以后就假装不认识我。”

越此星道:“好吧。可这也没镜阁的人啊。谁认得我俩?”

这才叫凌愿头大:“我在哈诺节邀请名单上看见一个人,和你排在同一页。”

“谁?”

“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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