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混着京郊的软泥,碾压在青砖路上,发出黏黏糊糊的嘎吱响。
淮安王府位于尚京城东边平康坊的一个角落,没有多雅致的景色,也无高官贵人的府邸,寻常百姓也鲜少会往这里走。说好听点儿是清幽,难听点儿就是孤立。
沈予棠心说先帝还真是想方设法防着楚景淮啊,人都给安排到这犄角旮旯了,还派那么多眼线盯着。
下了车跟着楚景淮朝主屋走,沈予棠眼神流转,打量着这个以前只闻不可见的“淮安王府”。
府内道路比沈府窄一些,房屋多用榆木建造,檐柱首尾用刻有水纹的柱础石墩相连。沿着偏门的碎石小径前行,穿过一道拱门,又跟着人连拐了几道弯,不一会儿就入了正院。
府内花草种类不多,但被人精心打理过,长势极好,尤其是东侧墙边的茂密的翠竹,给不大的院子增添了几分文人墨气。
迈脚踏入内院正厅,沈予棠不禁在心里叹了句:唉,方才还觉得这王府虽小,但起码面子上还看得过眼,和沈府的文气有得比。
可瞧这正厅里却是一处多余的装束都没有,只桌案上摆着一盆翠绿的五针松,活像那些被抄了家的。
想来楚景淮的处境是真的很差,就算现在的皇帝对他戒心稍退,但司务局那些人照样见人下菜碟,欺他一个质子无依无靠。
沈予棠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看着楚景淮仍挺拔的背影,想到他还要自己乔装出府顺道运口粮,暗自摇了摇头。
等一下!
他该不会连药材都没银子买吧?!
沈予棠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问清楚,不然到时候如果要她贴补就麻烦了。
她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有些迟疑地试探着问:“王爷,要治你的病,药材可能会花费不少……”
楚景淮闻言瞥了她一眼,看她一脸怕伤到他自尊的表情,觉得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半晌才闭着眼睛道:“嗯,去找账房便是。”
沈予棠心想王爷怕是还不知到底要花费多少,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
正思量着,一梳着双丫鬓侍女打扮的人低着头进了正厅,朝着楚景淮恭敬地行了礼,“王爷。”
陈明抬头示意道:“叶儿,你带她去换身衣服,再给她找个住处。”
叶儿先是对着楚景淮屈膝,“是,王爷。”
再顺着陈明的动作看向沈予棠,被她涂泥抹灰的样子惊了一跳,随后又略带嫌弃地对她说:“你跟我来吧。”
沈予棠一路都在观察叶儿的打扮,常见的绣花布带绑着头发,艾绿作底的衣衫形制和北陵倒没多大区别,只是布料上的花纹她没见过,像是一种植物。除此外,叶儿腰间还挂着一小串晒干的果实,不似北陵女子的习惯。
想来这叶儿应该是南巍人了。
出了正厅,一路穿过抄手回廊,再通过一道垂花门,绕过一面绘荷影壁,这才入了侧院。
走进院子,两人站定。
叶儿声音脆生生的,夹着点不耐道:“这里是东侧院,你就住这儿吧。”
沈予棠有些无奈,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多谢叶儿姑娘。”
*
沐浴完,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沈予棠跟着叶儿去看府内的药室。
路过厨房时,有几个丫鬟伙夫站在檐下打量着沈予棠,那几个丫鬟衣服上的花纹也是和叶儿相同的植物。
沈予棠无视他们带着警惕的眼神。
思索着,父亲说过,先皇忌惮着南巍质子,派了好些下人监视他。可沈予棠第一次见楚景淮,便认定他心有沟壑,只怕不会放着眼线置之不理。如今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府内像近侍、伙夫之类的人都是南巍来的。
推开药室的门,沈予棠刚一落脚,便闻见一股呛鼻的灰尘味。
遮住鼻子往里走,桌案上笔墨纸砚虽然长久不用,但好在齐备。药称堆在墙角,沈予棠欠身将它提起,锁链连接处已经断裂了。转身打开药柜抽屉,也是一股霉味,已然用不了了。
从中间抽出几张纸来,洋洋洒洒迅速写了几页纸,递给叶儿:“叶儿姑娘,你让人去同德堂买这些药材。”似是怕她不照办,又强调着,“记住,一定要同德堂。”
叶儿一把将纸扯过,往外大步走着,嘴里小声嘀咕,“真是麻烦。”
不多时,她便又回来,嘴里还不停嚷嚷抱怨。
“真是的,王爷怎么会让我来跟着你……”
话音未落,沈予棠便开口道:“叶儿姑娘,麻烦你打水来把这药室收拾一下吧。”
叶儿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灰扑扑的药室,提高声音道:“你自己怎么不收拾?你……你来这里当小姐吗?”
沈予棠闻言顿了半拍,道:“我自然不是来做小姐,而是来为淮安王治病的。”看着叶儿还气呼呼的脸,冲她挑了挑眉,继而开口:“我来给他治病,而你这个侍女却不予我方便,要是耽误你家王爷病情,你一个侍女又当如何呢?”
叶儿果然收了眼,被沈予棠好一通呛,拉不下脸,但已经去打水了。
沈予棠揉着太阳穴哀叹,真是不得安宁。不过,方才学楚景淮挑眉呛人,还真是过瘾。
准备好药箱,沈予棠依着记忆往正厅走去,楚景淮的病她需仔细斟酌一下。
*
正厅里有些暗,楚景淮撑着脑袋闭着眼,眉心微微蹙着。
“王爷,我来为你把脉。”沈予棠柔声道。
楚景淮缓缓睁开眼,将手放在桌案上。沈予棠正要搭手覆上他的手腕,就被来人制止。
“且慢!”陈明将一张丝帕盖在楚景淮手腕上,对沈予棠道:“这下可以了。”
沈予棠:……
楚景淮:……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沈予棠盯着那张绣花丝帕,又瞧了瞧楚景淮。
憋着笑颤声道:“王爷,你身边的人当真是,太爱护你了。”
“你懂什么!我们王爷的手岂是随便什么人都碰得的?”陈明一脸不屑。
楚景淮沉着一张俊脸,把丝帕扔给陈明,咬着牙一字一顿说:“滚、出 、去。”
陈明捧着帕子一脸疑惑地朝外走。
沈予棠再次将手搭上去,细细感受着楚景淮的脉搏,随着时间加长,她的秀眉也渐渐蹙起。
楚景淮的病,竟然真的不寻常。
之前为了让楚景淮留下她,她刻意把他的情况说得玄乎了点,没想到,一语成谶。
沈予棠抽出一根细长银针,找准穴位扎下去,但比以往练习时多用了一分力道。
“嘶……”楚景淮感到一阵刺痛,随即而来的则是闷痛。
沈予棠悄悄勾起嘴角,只短短一秒,却没逃过他的眼。
“沈予棠,你故意的?”
被人拆穿沈予棠也不羞,手上继续扎下第二根银针,语调轻盈,“王爷,你方才是在走神吗?是瞧着我才这样的吗?”
楚景淮闻言不怒反笑,“听闻沈小姐承帝师悉心教养,却不料竟如此自恋。”
沈予棠手下动作不停,抽出银针对着光细细查看。
忽然,她神色微敛,眸中也带上了一层凝重的色彩来。
银针入体处并未变色,但方才把脉却分明是有中毒迹象。
楚景淮问道:“如何?沈大夫。”
未理会他语气中的不信任,沈予棠沉着神思再次搭手把脉。
这一次,她确定了,虽然这种脉象极易和寒症混淆,但也有细微之处的差异,楚景淮的确是中毒了。
沈予棠收回手,正色道:“王爷,你是否中过毒?”
楚景淮神色一凝,片刻后说道:“从未有过。”
“那王爷是从何时开始身体不适的呢?”
“记不清了,仿佛是从有记忆开始时。”
楚景淮皱眉闭着眼的样子出现在脑海里,想来这毒还会扩散。
沈予棠轻拂着银针,“我见王爷像是还有头疼的症状,这个症状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楚景淮如实答道:“大约三年前。”
沈予棠指节微曲,指尖下意识在桌上缓速点着,三年前……那到如今,楚景淮的情况必定不好。
登时,沈予棠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将头撇向楚景淮那边,眼瞳中闪过锐利的光。
“或许,是在王爷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下毒呢?”
两人沉默不语,空气中浮动着缕缕丝絮,在光的照耀下闪出晶亮,再飘荡着落向地面。
楚景淮也看向她,“何意?”
沈予棠移开目光,眼神飘向不知哪一缕丝絮,“说到下毒,人们大都会想到直接给目标之人下毒。但还有一种情况会被忽略,那就是胎儿还在母体中时,给母亲下毒,导致胎儿从腹中便吸收毒药,这样下来,身体病弱就会被归因于腹中有缺。”
楚景淮搭在桌角的手指瞬间收紧,眼中有惊涛波澜,再开口已是音调喑哑,“宫人一直说母妃是怀了我伤了身子,才早早撒手人寰,如若真是你所说的这样……”他话音一转,“可还有得治吗?”
“能治。”
柔和细腻的声线,却撞进了楚景淮冻封的心河。
“但王爷得帮我个忙,陪我回沈府取一样东西,可好?”沈予棠笑着问。
楚景淮不解地看着她,“我可以派陈明陪你,他武功高强,想来更适合。”
沈予棠立刻驳他,“王爷,我回沈府取的东西可是为了给你治病啊。于情于理,你都该陪我吧。”
废话,当然要绑着楚景淮和她一起去,万一遇到危险,他的手下必定会来救人。那个陈明本来就看不惯她,搞不好会把她扔在哪儿……
楚景淮看着她狡黠地算计自己,觉得她不像福娃了,倒像只小狐狸,但道行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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