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遇倚靠窗边, 注视远方。
他无意识摩挲手指,大拇指与食指抵靠,指纹与指纹摩擦, 粗糙如沙砾的质感。
入军部不到多少时日, 薄茧已爬上他的指尖。
这件事里最糊涂的莫过于莫尔,刚晋升少校, 接到调遣令尚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就做了顾遇的第三个副官。
说实话,顾遇也不想拉扯无辜者进这场烂账。
他更不想拉扯陆沉进来。
一想到少将,无论何时何地,他总会情不自禁勾起微笑,满心满眼是爱情的甜蜜, 苦涩永不该属于他所爱者。
但这场雨季太压抑了, 暴雨冲刷着心底的那一根防线,泥土下深埋的窒息感, 像蚯蚓般被翻出, 在泥泞里挣扎呼吸。心与喉,都在发哽,难上难下。
顾遇始终无法想通那一个问题, 为何和陆沉厮守终生, 显得如此艰难。
雌父在他幼年讲,希望他未来的雌君是他喜欢的虫。他做到了,可喜欢了之后呢?只是喜欢却无结果吗?雌父没能教他,喜欢之后该如何守护, 守护的份量又能有多重。
顾遇的前半生是散漫且狂妄的,万事随心不上心,因而自诩无畏无惧, 所以狂妄。
而面对雄虫保护协会时的狂妄,渐渐变得不再无拘束,有了软肋,刻进了心,便无法再无畏无惧。
这一刻涌起的负面情绪,将晋升的喜悦冲得烟消云散,顾遇竭力调整,想些开心的事,力求不将一点一滴负情绪带回家中。
他想将自己最好的爱,捧到他家少将面前。
哪怕他自己并不好,并不完美,也会畏惧,也会软弱。
通讯界面陆沉还未回讯息,顾遇猜测,他家少将可能在忙着设计图稿,一入神便会忘了外界,忘了时间。
他摩挲手指,一时想抽根烟。打开抽屉,拿出烟盒,出神地又看了一眼通讯界面,终究又放了回去。
他几乎不抽烟,如今犯戒,回去后身上必有味道。
少将会察觉异样的。
顾遇不想将孟深知这笔烂账说给陆沉,添堵让他一个添就算了,他不想少将再为此发闷发愁。
他把抽屉拉回去,通讯响了起来。
他恍然抬头,眼睛短暂地亮了亮,一瞬点了进去,却不是陆沉。
是他哥顾奚。
顾遇心情不是那么爽利,手用来支脑袋的力气都缺乏,脑门抵着冷硬桌面,懒乏地趴上去,点了语音通讯。
顾奚似乎永远有花不完的精力,无论何时都咋咋呼呼,喳喳嚷嚷。
“老弟!我听孟留说,孟深知来找你了!”
顾遇连呵呵的力气也没有,依旧纹丝不动,脑门抵着桌面趴着。
顾奚:“你说句话呀!吱个声啊!怎么了,受打击了?孟深知到底和你说啥了?唉,他说啥你都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那么一只虫,笑面虎,两面派,你听他的就输了!”
顾遇心情不美,仍不想搭理他。
顾奚:“唉,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顾二傻?这就受打击了?是谁当初和我义正言辞,坚决不娶其他雌虫的?”
“呵,你这都受不了,那我看你还是少挣扎,乖乖把其他雌虫娶回家吧。看你那懒虫样,娶其他雌虫多好,又不用再继续逼着自己工作,又能抱得美人归,何乐而不为?”
“要我是只雄虫……哼,我还用看别虫脸色,纠结这些有的没的……”
顾奚那边难得并不吵嚷,背景似乎不再是酒吧夜店。
平静里,顾奚也打开了话匣子,似乎在他弟弟面前,他永不懂得成年虫的虚以委蛇。
“爱情算什么东西?”顾奚说。
“吃得饱饭吗,睡得好觉吗,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吗?说白了,不过一个精神调剂品,有它能活,没它也能活,有它没它不一样是活?”
“性和爱有区别吗?——是有,我承认有,就灵魂和肉/体的那套老论辞对吧?”
“可灵魂如果太重,成了千斤重的拖累,我为何不甩掉它,乐得自在轻松?”
“顾二傻,我谈得认真的,你哥我是不着调,可我想得认真——别给自己找堵,爱情永远不是必需品,在任何年代,任何一个虫身上都不是。”
“我说句自私自利的话,宇宙永恒不变的真理——永远都是,爱自己最重要。”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陆中将,那你最好别有这种想法。爱如果成了沉重,那么就得思考,如何对得起自己才最重要。”
顾奚的声音在后半段沙哑了下去,模模糊糊,在窗外暴雨里听得不甚分明。
这话说完,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难得顾奚这么认真,顾遇也认真思考了一下,回他。
“如果一生只是寻求快感,希望一辈子活得无忧无虑,那的确不该在意别的,对得起自己最好。”
“我说不上爱是什么,这问题你该去问哲学家,但基本的道理我还懂得,没有爱只会给你带来快乐,永远不会使你彷徨、苦涩和悲伤。”
他放低了声音,即使在雷雨里,也怕惊醒了一场梦般。
“从我决定爱他起,便已经下定了决心,接受一切由这爱带来的正面或负面的东西。”
那头顾奚仍默然无声,好似静静聆听。
“谢谢你了……哥。”
顾遇从桌上爬起,缓缓伸了个懒腰,那声“哥”喊出来,双方都有些恍然。
“多亏你这通话,”顾遇短暂顿了一顿,“否则,我也得跟我家少将一样,钻牛角尖了。”
他接着说下去。
“我永远相信,他带给我的幸福,远胜于眼前一切不幸。”
另一头的顾奚沉默了许久。
“遇遇,”挂断前,顾奚最终说,“我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但如果你觉得是对的,那就朝它做吧,至少,将来不会留有悔恨。”
“但——小心孟深知。”
“小心你的发情期。”
*
顾奚已经不记得,他是否在醉酒时,与他弟诉说过他无疾而终的爱恋。
他喝多了常常断片,经常记不清说没说过哪些混账话。
他和孟留,从小学起便是同学。
小学,他二班,他弟弟三班,孟留跟他一样也是二班。
初中,不巧不是一个班级。到了高中,又回到了一起。
孟留从小属于三好学生,别虫家的孩子。顾奚则与孟留泾渭分明,唯一和孟留的名字能同时出现的地方,就是每次家长会上——老师点名表扬孟留,再会点名批评顾奚。
孟留雌父昂首挺胸,高傲抬着下颌。他雌父希涅则赔着小心,虚心接受老师的训诫。
可回家后,希涅从不会说他一句不是,并总能从老师的批评里找出他的好来。
譬如,希涅会说,这次家长会老师批评了你上课传纸条,没有批评你不按时交作业,证明我们小奚是有进步的好孩子啊。
但孟留就不一样了,即便他做得再好,回家后总是会受到批评和告诫。他的雌父似乎总能从老师的表扬声中里,挑出小雄虫不好的毛病,并严词他改正。
家长会后第二天,顾奚高高兴兴来上学,他的同桌孟留却总是无精打采,偶尔还红着眼圈。
顾奚挺可怜他的,都考全满分了,他家长都不满意,那到底怎样才能满意?话说雄虫不都是被特殊照顾的吗,为什么他家这么不一般?
小朋友的友谊总是建立得很快,后来你来我往,也就成了放学会一路回家的伙伴。
孟留总是很羡慕他们家,偶尔来他家做客,面对温柔的希涅,平时小大人的他,也会紧张得小脸通红,说不出话。
后来顾奚才知道,孟留有个一生之敌——切里克斯家的雌虫儿子,比孟留大七岁,却老是被家长们拿来比较。
希涅说,切里克斯家和孟家的恩怨,从祖上就传起,儿子辈互相攀比,孙子辈也互相攀比,发展到后来,不止把雄虫和雄虫拿来比,雄虫雌虫之间都开始了比较。
如果说孟留是顾奚的别虫家孩子,那么那个切里克斯家的大哥哥,就是孟留从小到大的噩梦,别虫家的孩子,永远拿来比较的标杆。
顾奚很佩服这只雄虫,身处这种高压环境还能保持心理健康,实在是不容易。相比之下,同样身为雄虫,他弟弟顾遇也活得太没竞争,太/安逸了吧?有他弟弟做强烈对照,顾奚对这只积极进取的雄虫油然起敬。
后来他们的关系,又是如何从好友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顾奚漫不经心地去想,是从他生了不该生的喜欢起的那天吧。
可那一天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也已记不清。那份喜欢,似乎在日积月累中生长,从没有谁去在意,等注意到时,它已然根深蒂固,再难拔除。
可惜,他连喜欢二字也尚未说出,高中毕业半年不到,孟留约不是一个大学的他出来见面时,告知了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
雄虫希望从儿时便一起长大的好友,能给予他衷心的祝福。
结婚对象,谁也没能想到,正是切里克斯家那个大他七岁的雌虫——兰德尔.切里克斯。
孟留谈起他的雌君时,脸上总会情不自禁流露,那种令顾奚恍然又疼痛的,名为幸福的微笑。
这场婚姻备受两个家族的阻挠,却因兰德尔一片光明的前程,成了两个世仇家族利益联结的契机。无论背后如何,至少两位新郎,是为这场结合衷心幸福的。
只是那幸福,并没能持续太久。
婚后不到两年,一次战场上的意外,孟留的雌君永远失去了生育的可能。雄虫保护协会会长孟深知,也是孟留的叔父,强迫孟留纳其他雌虫进门。
那段时间,或许是孟留最为痛苦的时刻。
但顾奚只是隐含了一点希望,也许,孟留并不是那么爱他的雌君,也许,他会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后来的那一天,顾奚永远记得,并终生难忘。
兰德尔去了几个星系外执行任务,孟留被他祖父借口带入了雄虫保护协会,之后顾奚收到的,就是孟留的求助信息了。
他的发情期被药物催化,他咬着牙,在意识崩溃前,给同在首都星的好友发来求救讯息。
顾奚没想到孟深知作为孟留亲叔父,还能出这种阴招。他慌慌忙忙赶来,在一众干事的阻挠下,强横地往里赶。
最终,在房间里他看见了那只黑发雄虫,满额冷汗,攥着被单的手青筋暴露,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兽,蜷缩着身体,红着眼,警惕地看着任何一个企图靠近他的雌虫。
顾奚看了一眼,理智便离了脑袋。
他疯了一般辱骂孟深知,辱骂这些雌虫们滚,他战战兢兢靠近,心痛难忍,犹如刀割。濒临崩溃、已没了理智的孟留,对所有虫抱有戒心,却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或许因为,他是真心信任着拥有这个气息的雌虫。
濒临崩溃的雄虫,拉住了他的衣角,与情/欲挣扎的模样,痛苦而绝望,可怜又可悲。
顾奚本该挣开的。他知道雄虫失去了理智,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只是信任着他的气息而已。
可失控的发情期让雄虫看上去太痛苦了,身为亲叔父的孟深知够狠心,那剂量若没有完全化解,甚至可能彻底毁了雄虫的身体。
雄虫希望他来,带他离开这绝望之地。可顾奚知道,他辜负了他的信任。
此后一辈子,再不配得到他的信任。
有句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错误像雪球,只会越滚越大,起了头,便一错再错。
顾奚后来才知道,他也不过是孟深知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利用孟留对他的信任,撬开了那只雄虫不屈服的坚硬外壳。
兰德尔.切里克斯,帝国唯一一只天生S级雌虫,曾以他温和的骄傲,得到黑发雄虫始终追随的视线。可反之,他终以他不可忤逆的骄傲,害得他们双方遍体鳞伤。
从顾奚进入原属于孟留与兰德尔两个虫的家那天起,这个家,逐渐朝着它注定荒芜陌生的结局一步步迈进。
漫无尽头的冷战,伴随偶尔的争吵,萦绕在这个渐渐陌生的家中。
后来,又似乎为了证明顾奚并不是唯一特殊的那一个,这家中又进了另外两个雌侍。雄虫与雌君的关系看似缓和了不少,雌君也似乎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爱情的残缺,变得温和,重归于和蔼,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
可温和的兰德尔却变得忙碌了起来,着家的次数逐渐屈指可数,最忙的时候,几乎一整年未回家。
顾奚看不透的太多。
他知道自己是罪人,可即使是兰德尔眼里千疮百孔的爱情,在顾奚这里,也是万分之一得不到的奢侈。
他明白不了这两虫的关系,也不想再掺和进去。
他不再奢求任何爱情,他也不配得到任何爱情。
他不如做个自私自利的虫,做个敬职的挂名雌侍,在孟留的默许下厮混在外,没心没肺地活在这世上。
然而,顾奚从没想到,他没心没肺活了这么久,眼看就能把一辈子照这样混下去了,相同的事,却能再度雷同地发生在他弟身上。
顾奚打死也不想看到,他弟未来变成孟留那鬼样。
暴雨季将顾奚困在了室内,他看着窗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像在安慰着自己。
“顾二傻……到底是和孟留,不一样的吧。”
“陆中将也到底……和兰德尔不一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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