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的风带起消毒水的气味, 和轻啼的鸟鸣声一起涌入顾遇昏迷已久的意识里。
他颤着眼皮醒来,搁在床畔太久没动过的指尖也颤了颤。
入目是明亮的白, 随风卷起的窗帘连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的。他的视觉感官好似还停在上一刻刺眼的血红中,下一刻便被这无垠的雪白所洗刷。
陆沉为他手指的动作所带动,疲惫的眼睁开,见他真的醒来又喜出望外,一边按铃让医生赶来,一边又慎重地问:“遇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饿吗?渴吗?”
顾遇苍灰的瞳仁直直盯着他,像是被敲傻了一样恍惚了很长一阵, 而后鼻尖一酸,委委屈屈地张开双臂。
“陆老师, 要抱抱才好。”
陆沉长久候在床边, 久痛至麻木的心被这话戳了一下,好像活了回来, 重新有了感知,眼中某种情绪酸涩鼓涨, 也张开双臂回拥住他, 缓缓收紧。
而后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又像呢喃:“真幼稚啊,遇遇。”
他们拥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只是简单一个紧紧相拥, 就能抵过所有的伤痛、苦难与悲伤。
“一个病, 一个残。”陆沉嗓音里低低出了些笑意。
顾遇也笑:“天生一对。”
陆沉拥着他的手紧了紧, 攥紧了那身宽大的病服背面, 手背隐隐有筋骨露出。
医生和护士们拥着围进来了,陆沉这才放开,面上轻松地揉了揉他的发窝:“辛苦了, 我们遇遇。”
顾遇眨着眼看他,医生们却赶紧围拢过来,一边温声询问他身体上的各种问题,一边用上各种仪器对他上上下下再度做了遍检查。
陆沉将右手放置背后,那只手青筋暴露微微抖颤着。
他在后怕,无比的后怕。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如果他的一生真正失去了顾遇,将会变成怎样地狱般颓圮无光的生活。
但他的有关恐惧压制得很好,至少陆沉不希望在他家遇遇养伤这段时间,让他瞧出任何不妥。毕竟他一直得在他们当中,做那个更成熟稳重的一方。
得知顾上校醒来后,军部也很快来了虫。
林希安必然得作为审查会代表来慰问为协助他们受伤的顾遇,也顺便带底下虫询问了一遍顾遇在地下室究竟遭遇了什么。
询问这段经过时,顾遇屡次用眼神暗示林希安别在陆沉跟前问。林希安倒是后知后觉懂了,但陆沉更懂了他家雄主眼神的意思,只是稍一抬手,淡淡说:“不必在意我,你们接着问。”
顾遇见被戳穿,只好一边暗怪林希安偏在陆沉面前提这茬,一边模样乖巧地回答林会长的问题,并尽可能飞快掠过他受伤的具体场景。
林希安则全然不知他表皮和内里的两幅面孔,很是温和地询问尽所有问题,还留下了好几大篮慰问水果。回去后更派虫送来大写横幅——上书五字“审查会之光”,高调颂扬顾遇以身协助、照亮他虫的楷模精神。
顾遇觉得他们还是太闲了。
审查会下一个应该赶紧查的问题,是阿瑞斯口中的那句“等外面乱起来了”。
据他猜测,很有可能在首都星的窝点被缴获后,雄虫国度会在帝国其他星系上搞些大事情。但这样范围就实在过大,审查会上报了元帅,接下来也只能尽力为之展开调查。
审查会之后,紧跟着来慰问的是第五军团的虫。巴德中将和顾遇原本的顶头上司——第十师师长卡利上校来了。
顾遇的三名副官自然也跟来探望。
莫尔紧跟在卡利上校身后,目光一直紧张担忧地盯着顾遇,见他除了头上裹了层层白纱,其他看上去都生龙活虎,一直绷着的心才勉强松了下来。
莫尔在顾遇受伤后一直自责不已,深深后悔当初下去的虫为什么不是他。
顾遇倒是注意到他的情绪,松活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不必担心。
莫尔少校这种正经虫,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硬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越想,顾遇越觉得这种性格太熟悉了,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正和巴德谈话的陆沉,但愿他家少将这次没有多想吧。
不不不,他越来越觉得,陆老师不多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顶多在他面前装得好,而且装得越好,越证明他情绪波动之大。
顾遇的另两名副官,眼下趁着探病才有了和顶头上司见面的机会。其中一个叫洛利亚的,激动得不行,恨不得上前来跟顾遇连握十几次手。
洛利亚属于难得外表很精致的军雌,有着一张无论多大也像少年的娃娃脸,性格也很活泼跳脱,看上去不是很着调。
但他家中背景十分着调,是孟深知孟会长精心挑选的,对顾遇在军部晋升极其有利的家世——财务部部长之子。
打仗得要钱,这是谁都明白的浅显道理。财务与军务,永远是两个捆绑一起的东西。
另一个副官就更能看出尊敬的孟会长良苦用心了。
这位名叫言墨的副官背景比洛利亚还大上一筹——前元帅之孙,先退役言煜上将之子。
前元帅是谁?德里克.曼德修斯,已逝的上一任“帝国骑士”勋章获得者。
陆沉当初在军部时,便被称作德里克元帅的继任者,帝国空缺已久的新任骑士。
最令顾遇觉得惊奇的是,言墨在五官中隐隐看得出陆沉的影子,性格也更为稳重、寡言少语。挺高的个子默默杵那儿不说话,只偶尔会抬眸看向顾遇几眼,辨不清眼神里的情绪。
总而言之,顾遇从这两名副官身上深深读出了孟深知的苦心。
但可惜,他的苦心用于顾遇这种看似没心没肺、毫不在意,实则感情淡漠、心如磐石的虫身上,注定付诸东流。
顾遇可不会为这两个时间、精力用错了地方的年轻虫可惜。
毕竟选择都是自己做的。浪费大好青春的一切苦果也全该他们自己受。
顾遇原来的顶头上司卡利上校,这次来慰问也同时是来告别。他很快将调任到其他师去,空缺出来的职位会在顾遇出院后交接给他。
很快顾遇便会晋升新任第十师师长,成为军部有史以来晋升最快的军虫之一。
住了一回院,顾遇才知道,病房可比他在军部的办公室热闹多了。
紧跟着来慰问的第三波虫,是兰德尔元帅百忙之中亲自领着第一军团的代表前来。
第一军团是元帅名下的直属军团,兰德尔在任元帅之前就职的也就是第一军团长。
元帅来也是走一些探望的过场,大致以官方辞令赞扬了顾上校在任务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又嘱托他好生养病。讲完后他又看了一眼陆沉,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最后临走前,兰德尔道:“顾上校,剩下的你就好好养伤,不必担心多余的。”
他又浅浅笑了一笑。
“总而言之,军部等着你的回归。”
而这最后一句却戳中了陆沉这些天揪心不已的地方,使得他为顾遇削苹果的手颤了颤,削得光洁的果子咚的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兰德尔身旁的副官埃维尔弯腰捡起滚来的苹果,征询道:“陆中将,这苹果您还要吗?要不我帮您洗一下?”
陆沉顿了一顿,手上的动作还有些僵硬。
顾遇见状对埃维尔礼貌道:“麻烦您洗一下了,埃维尔少将,这苹果我们还要。”
他又转头向陆沉,抽去一张擦手的纸,笑着弯起眼睛弧度:“亲爱的,你削的苹果一定可甜了。”
这声当着一屋子军虫面喊出的“亲爱的”,让好些高大汉子们都听得脸红起来,再度羡慕起陆中将来。
他们可从没见过帝国有雄虫会像顾上校一样,在他虫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雌君的爱意。
兰德尔只是静静看着埃维尔洗了苹果出来,被靠在床上的顾遇伸手接了过去。
半晌,兰德尔缓缓展开一如既往的笑容。
“你们感情真好。”他似叹非叹道。
*
待到所有虫都离去,病房空旷下来后,顾遇才将咬了一半的苹果放到床头柜上,问低头兀自出神的陆沉:
“少将,你不想我回军部是吗?”
陆沉一愣,思绪渐渐回笼,淡笑着摇摇头:“不要多想,遇遇,我当然支持你继续在军部工作。”
顾遇问:“这是实话吗?陆沉,你看着我回答。”
陆沉噎了一噎,双手放在床畔,合紧了顾遇搁在那边的左手,又似乎无话可说只能回避,如祷告般阖上双眸陷入沉默。
“你拒绝回答吗?”顾遇又问。
“嗯。”陆沉仍闭着眼。
他真这么说,顾遇被噎回来既无言以对,又有些气,更多的则是一股难言的情绪——他家陆老师从来不会回避任何问题,一直正面相对,除非是他自己也真的理不清答案的问题。
顾遇紧着眉心,直直盯着阖眼的陆沉。
他能隐隐明白陆沉现在的想法,但他同样知道,继不继续在军部的工作,对他们现在的处境而言同样是矛盾的。
闭了一会儿眼,陆沉才睁开回望向他,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养伤,我没有任何事,不用反过来担心我。”
顾遇沉了沉心神,抓住他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拿下来轻轻吻了吻,缓缓说:“我爱你,你知道吗,亲爱的?”
再多的思绪梗在心里,可最终却汇为一切源头的这一句,说出来时,顾遇也自然而然为之露出了笑意。
陆沉心神恍惚了一下,下意识点了一点头:“是,我知道。”
“所以,”顾遇接着说,“你开心了我也才开心,你没事了我也才能没事,好好安心继续养伤,你知道吗,亲爱的?”
顾遇苍灰色的淡冷眸子里仿佛含着永远不灭的光。
陆沉为这眸光而晃神,垂下头,终于痛苦地攥紧他的手趴伏进床畔。
“遇遇,为什么你一定得受伤,我想不通……以前的一切明明都是好的,你安安心心快快乐乐,至少不必挣扎在死亡线上,受这么重的伤。”
他的嗓音颤抖着,隐隐有些哽咽。
“我无法忍受,无法想象……那天你躺在冰冷的地下,血泊里,遭遇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
他深深抽息了一下,肩膀轻轻颤抖。
“雄主,我本以为,没有比起与其他虫分享你更令我痛苦的事了。”
“但是,生命,生命……没有一切能比你的安全更重要……遇遇,命没了,一切都没了。现在只是受伤住院,以后呢,以后真出了什么意外呢?如果你真的,回不来了呢?那我们坚持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雄主,我宁愿,宁愿你接受其他雌虫。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不重要……比起你的命,我不值得,任何虫都不值得……”
他埋在被面里,攥紧雄虫的手诉说尽这一切。
积压了住院这将近一周以来,所有的后怕与悔恨。
陆沉悔恨自己现在才醒悟这一点。明明他常年身在军部,该是最清楚危险的虫。明明早在一开始会堂劫持事件发生时,他就该被警醒。
——顾遇进了军部,当了军虫,就是在用命去换取所谓的晋升。
代价如此重的坚持,真的值得吗?
顾遇听完后沉默了许久,努力捧起他家雌君埋进被窝里的脸,凑身亲了亲那眼角的泪痕。
“少将,你问我躺在地下室里想了什么?”
陆沉伤痛的情绪为他这句话稍稍引去了注意力,抬头沉沉地看向他。
顾遇垂着雪白的睫羽,注视着陆沉的眼睛,眸中满含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爱意——这爱不知所起,也难以预料所终。
他缓缓说:“想的是你,全部是你,一直都是你。”
“陆沉,失去你,比要了我的命还痛苦。”
“我从来得过且过,从来没把自己的命当作可以好好活的东西,即使时至今日,我仍觉得它无所谓。可如果有了命,才能见到你,那么我会尽我一切所能活下去。”
“可如果失去你,那它也失去了你赋予它的动力。”
顾遇的唇轻轻贴着他的额头,细细亲吻着。
“所以,不要再说你不值得的话了。你再这么说,也是在践踏我的爱。”
他深深地望进陆沉的心里,在那满是疮痍的心上种下如丝如缕缠绕着斩不断的爱意。
“因为你,就是我所有的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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