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老太医并未走远,贾管家在月亮门下与他低语。何念与他们隔段距离,隐隐能看见他们的表情。
忧虑,还有些许麻木。
父亲的表情也是如此。
待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她才走过去问窦老太医关于甄氏的明细。窦老太医自有一套话术,从他到了此处,甄氏肉眼可见比先前好了。可毕竟各人体质不同,妇人肚子揣着那块肉,就只能继续慎重些。
送老太医出门后,贾管家转回来,果见何念还在道上等他,便道:“姑娘一路赶回来想必是累的,趁天色还早,歇个晌午觉也好。”她这一趟回来,还带了何家其他人。正好,晚间大家就一起用膳吧。
何念不觉得累,更不想歇,一直跟贾管家处理家中事务,打听了好些事。
差不多入夜时,何经等人过来了。
饭菜摆好,何灿是长辈,他用膳不喜多言,下边自然也没有话语声。饭后喝茶,何灿似乎才发觉过于安静了,便开口问侄子们平日做些什么,爱看什么书。由做什么看什么,互相间延伸开了说。毕竟是血缘叔侄,有些共同话题聊着,生疏感自然而然就消散了。聊了小半个时辰,见崇哥儿眼神耷拉着,何经只好抱着他跟何绛一道先行告退。
天色还早,外边刮微风,站在檐下能听到远处的轰轰雷声。
那雨还下不到此处。
他人都走了,只剩下父女二人。关于她在京中的经历,她想问的,她想知道的,他知无不言。有关陈穗,有关自己。
一时半刻说不完,他们还是转去书房。
自甄氏身子不适,不往书房来后,何灿对他的这块地方也疏于打理。他自己不整理,也不让下人进来,白日时何念过来,只看到一片凌乱。
以前何灿珍爱的古书字画全部靠墙胡乱堆放,桌椅等都被他推到房间的边角处。中间专门留了一片地,堆着丝绒、毛线、粗纸、剪子等物,各种湘色赤色群青各色的颜料倒了一地,大小毛笔分类搁在笔架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乱作一团。
甄氏平日醒的少,何灿陪伴在侧忧心忡忡,吃不好歇不下。看他焦心,甄氏也难捱,不想让他在跟前戳眼,索性给他派了活忙去。
她想看番菊,而且要看一大片番菊的盛景。
夫妻这些年,何灿对甄氏几乎是有需必应,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宁朝不产番菊,现下无人种植,更无人售卖。何灿犯了难,了解之下,才知这原是甄氏早年看的一本外海图册中看到的花,根茎粗壮挺直,茎叶披糙毛,花中为厚大卵盘状,花边为柔软花瓣,色似□□,向阳而开。
那本书是孤本,也不知道放哪里了,甄氏只记得些许描述,对那花印象很深。后来想起何念的西席老师裴秋慈也看过那本书,她一向过目不忘,便请她画了张简图。
那番菊何灿着人打探遍寻无果,只好试着对照简图画,不想画完甄氏并不满意,她还是想要看具体的物件。
无法,何灿只好自己做。
摸索许久,他还真做出了几株。
对着简图,何灿对做好的番菊再作调整,令甄氏点了头。只是番菊还不够大,她要的也不是一株几株,而是一片。
为了让甄氏如愿,何灿浸入了这书房中,这么一日日积累着,到今日已做好二十来株番菊,插在装满沙土的桶中,花束高大且颜色鲜灼。
听贾管家说他前些天受了风寒,此项作业也不曾停止。现在何念回来了,何灿想着自己多个帮手,便让她也试试:“回头你母亲问起,我会教她知道其中有你的功劳。”
如此,何念这第一夜除了跟父亲问话,便是与他一道做这番菊。他们需尽可能地拟真花,大同小异。刚开始她需多观察,做的慢,后来速度便快许多。纵是快,这一株株那么做下来,也不轻易。何灿忙起来不顾形象,或坐或蹲或站,上色一丝不苟,总是要尽善尽美,返工的次数多。
次日清晨,何念去探望甄氏,她还没醒。遂又转去书房,何灿还在这里,两人便囫囵用过早点,赶着继续做番菊。
快到午膳的时候,赵嬷嬷叫他们过甄氏处。
甄氏时睡时醒,便是时辰短,也会用些饭菜或汤药。何灿何念过来了,她就跟他们少少吃一些。
她先吃完,说起两个侄子送何念回来,甄氏提醒何灿带他们出去转转,见识此处的风土人情。
往常甄氏说什么他都答应,这事何灿却没有立即点头,笑道:“有我在他们才拘束,小辈们自去玩耍更为自在。你不必挂心,我会让贾管家请相熟的人带他们。”至于祭祖的事务,以及见族中的老人,到时他再跟着。
饭后,母女两个要单独说话,何灿只好自去了书房。
等他走不见影,甄氏才跟何念说她的担忧:“往年他都会出去会友几次,今年既不出去,也谢绝访客。正好你哥哥们来了,他跟着出去散散心多好,偏扭着性子不去……这样下去,没病都要闷出病来。”况且前些天,他还真病了。甄氏心里不好受,“到时我还没怎么着,他倒瘦一大圈了。”
何念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放心不下,纵是外出也畅快不了的。还好能做番菊分散些心思,她安慰甄氏:“回头我跟他多说说话。”
说到这个,甄氏又说起裴秋慈。自何念去京后,县里好些人家来请裴秋慈去家里做老师,她都没去。眼下她长住在落云寺,既何念回来了,甄氏让何念这两天有空便上山看看她:“那地方怪冷清,不适合女子久待。”
甄氏歇下后,何念在门口问赵嬷嬷,可知裴先生是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落云县。
赵嬷嬷是跟着甄氏的老人了,知道的事不少:“裴先生是京都人,当年与二爷二太太一起来的这里。”她观何念神色,问她打听这个做什么,“据我所知,裴先生也是大家出身,只是族中获罪,她跟着遭罪不少,后来才赦免的。”那都是老早的旧事了,况且裴先生不管是品行还是才华都没的说,“既在落云县落脚扎根,往事不提也罢。”
边听,何念边点头。
去书房又问起裴秋慈,何灿手里正在做根茎,眉眼不抬,跟赵嬷嬷说的几乎无二,只补充说是受旧友所托。
说起旧友,何念问:“父亲可听过裴秋水此人?”
何灿这才看了她一眼:“他就是那位旧友。”
“他的画,父亲以为如何?”何念记得那位龚言老先生说,裴秋水救驾,先帝要让裴秋水做御用画师,他都拒绝了。
“自然是好的。”对何灿而言,旧友已作古,没什么好说的。跟何念更没说的必要,她不认识,此前更没有好奇过。现在忽然聊他做什么,在这些事情上边费心神,不如将心思该放在手中的番菊上!
“那父亲看看我的画,跟他的笔法像几分?”
何念此问,令何灿的表情有几分难以言喻。
自己的女儿,他知道几斤几两。
这些年,他与甄氏曾数次暗叹,有名师教习,她都能画出不像样的东西。
资质不是一般的差!
虽静下心来临摹还像那么一回事,但临摹就是临摹,再像也无益。
看到画纸就脑袋空空没想法,自小到大,上树打鸟倒是很积极,做各种小玩意奇思不绝。
不想她去了一趟京城,见了天高海阔,不知反思,竟学会痴心妄想,做青天白日梦。
作画不是能一蹴而就之事,非日日勤学苦练不可得。何念的心性,她的基础,离地还太远了。她的画一向普通,可还不等他拒绝看画,何念就起身走了。
何灿将她做了一半的番菊拿过来,细细瞧,比他做的精致。她早前还奇思妙想,说要染上番菊的味道。
可番菊什么气味,没人闻到过,何灿就更不知道怎么染了。
刚把她的番菊放回原地,便见何念抱着画筒过来。
里面卷着五六张画,何念随便在地上打开,何灿也就随便瞟了一眼。
一眼一眼,他就看住了,捧画细看。
尽数看过后,他问画是哪里买的:“是很像,但又不太像,也算不错。”
这些画画的都是落云山,何灿道:“说不定这寒山君我也认识,只是不知道是谁。”
却听何念说:“是我。”
何灿不信:“这样的功力,你在京城不吃不喝也画不来。”他已看得仔细,基础扎实,无半分毛躁,所以绝不可能是何念所画。
他这样确定,何念虽微愣,但也不觉委屈。他没说错,没有忽然多出的十年,她确实画不来这样的画。
于画画,父亲向来不容怠慢。况且以前的她,实在过于怠慢,何灿的失望都作麻木。
她将画重新卷好,塞回画筒中:“以后我亲自画给你看,自见真章。”
听她语气不太对,何灿也没多注意,只让她好好做番菊:“人各有长,你这番菊就比你的画要好。”他记得,何念其实不太喜欢画画,这孩子幼时好动,很难静得下心。可作为父亲,他有教导之责,免不了要压压她的性子,只是偶尔,他才会把握不住度。
接着两三天,何灿带何经何绛一一去拜见族中的人。都是姓何,却是分了好几支的旁支,此前因为何灿回来了,还是有少许走动。对于要祭祖的事,他们也是一口应下,到时人可以过来,一起简单办个小仪式,便算是那么回事了。
至于仪式,是何经何绛与族人们商量着办。他们看得出来,何灿压根无心此事,跟他们出去都有点心不在焉。
何灿出门,何念待在家,甄氏醒了就陪陪她,睡着她就处理下家中的事,或者在书房里做活。
有日何灿执意要留在家中,何念赶早让黄飞套了个驴车,香雪作陪,几人去了趟落云山。
落云寺就在这落云山中,自裴先生进了山,家里下人隔个十天半个月会来山中的落云寺送香火钱,柴米油盐,或者布料什么的。
今日他们只简单为裴先生带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到了山下,山道走不了驴走不了马,只能将驴车暂留在路边的小茶棚处,靠着两只腿爬上去。
山中的雨水时停时下,几人极熟练抖开蓑衣,披衣打伞往上走。
青山烟雨蒙蒙中,间或一两鸟声虫鸣,余下是枝叶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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