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我有一天竟会来到北疆。
北疆连风都是冷的,虽然我是鬼。
神惠瘦小的跟个麻杆秃着脑袋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里格外显眼,显眼是好事也是坏事,赵鸣似乎挺喜欢神惠,没过几日将他安排在自己的儿子赵武身边。
赵武是个同神惠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郎,意气风发的长安小公子,他算不得俊俏好在身姿挺拔,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明媚热烈。
他一手勾在神惠的肩头,一手拍在自己的胸口,豪爽道:“我既然比你年长一岁,那你就喊我一声大哥吧,以后大哥就罩着你。”
神惠抿着唇,望了望赵武,点点头。
赵武忽将神惠拉到一边,四下瞧了瞧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你认识清河公主?”
神惠摇摇头:“不认识。”
赵武啧了一声,奇怪道:“啊,我瞧见殿下来给你送行,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原来是我误会一场。”
神惠叹气一声:“那施主有过几面之缘,不知其姓名。”
“哦,”赵武叹气,有些醋意道:“几面之缘都来相送,我好歹同殿下一起长大,也不见她来送我。”
那语气酸酸的,神惠眉头一皱,听他继续道:“你不知道吧,清河公主和太子殿下是双生子,看不出来吧?太子殿下很疼爱自己的妹妹,哪怕只早出来一炷香。”
神惠一怔,我也一怔,他们竟然是双生子,完全看不出来。
赵武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柔:“你更不知道吧,清河公主出来差点就死了,是皇上日夜跪在祖庙里三天三夜,求祖宗保佑清河公主活下来,清河公主醒来后不知为何皇上给改了姓氏。”
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凑到神惠的耳边,骄傲道:“清河公主叫山念,好听吧?”
神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赵武不悦道:“我是大哥,我说好听就好听,你说一句好听?”
神惠的脸色僵住了,下意识开口就道:“出家人不说诳语。”
赵武摸着神惠光秃秃的脑袋,笑道:“你啊,算哪门子出家人啊,算了,我觉得好听就行了。”
神惠一点儿也不想继续谈下去,正要告辞时,赵武又将神惠扯进了他的房间里,将他按在书桌前:“我见过你写的字,你给我给殿下写封平安信吧。”说着将笔塞进了神惠的手中。
神惠道:“小将军,你为何不自己写?”
“叫大哥,”赵武纠正道:“我那狗爬的字,怎么好意思让公主看啊,你就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神惠道:“我已经不是出家人了。”
赵武哈哈一笑:“那就是为兄弟两肋插刀。”
平安信神惠最终还是给代写了,可北疆的战事一点儿也不平安。
我出生在洛阳,长在洛阳,洛阳繁华也安定,我是大夫,见过生病的人,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用长□□死的人,没有见过用剑刺穿喉咙的人,没有见过活生生的砍断胳膊和腿的人,死不瞑目,死无全尸。
我开始担心神惠的安全,每一次开战我都紧紧的跟在神惠的身侧,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每一次看着他满身血污的回来我都庆幸他还活着。
赵武中了埋伏,冲锋时腹部中了一剑,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终于还是被救了回来,他惨白着脸躺在床上,张口就是大骂北夷狗。
赵鸣一进来,听到那些骂声,怒的青筋直起,开口就骂了回去:“你这小崽子,你看看你还有公子的样子吗!老子扒了你的皮。”
父子一见面剑拔弩张,赵武道:“他们找骂就别怪我骂。”
赵鸣道:“你这小崽子,你骂有什么用!技不如人,明知是陷阱还陷了进去,要不是神惠搬了救兵,你小子早就死了。”
赵武道:“那我活着就骂,骂死他们。”
赵鸣一巴掌拍在赵武的脑袋上:“省点力气,有种你到战场上骂吧。”
赵武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兴奋道:“我何时能上战场?”
赵鸣斜了他一眼:“明日你去吗?”
赵武忙道:“太好了。”他一把扯过一侧的神惠,朗声道:“明日你我兄弟又能作战了。”
赵鸣将神惠从赵武的手中扯出来,安抚神惠道:“你明日不用去,让那小子自己去。”
此时的我以为这又是一场小小的偷袭战,虽然赵武受了伤,但他好歹是赵鸣的儿子,这一战想来并不危险,可事实是,这一战除了赵武和神惠,无一人生还。
出发前,赵鸣不但带来了神惠,还亲自参加了督战,他们一路人马假装进攻,一路人马趁乱火烧敌军的粮草,可只有我知道运来的并不是粮草,而是一车车的泥土,这是个圈套,可是神惠他们都听不到。
两路人马加起来不过三千人,可埋伏在侧的匈奴人足足三万之余,赵鸣带人杀进去才发现一车车的泥土,惊觉军中出了奸细,中了埋伏。
赵鸣从战袍上撕下一角,用自己的血写下了血书,交给神惠的手中,让赵武誓死护着神惠冲出去将血书交给朝廷。
我望着赵鸣将军,他真的还是一如当初的忠义,赵武身上有伤突围困难,万一失败血书落入敌手,奸细依旧存在军营中,终究是个祸患,所以他选择了神惠,把最后唯一活着的机会留给了神惠。
突围时还是夜里,剩下的所有士兵们猛冲东南,终于用血肉之躯杀出了一条血路,神惠带着血书往前冲,赵武在他身侧战出一条路,而赵鸣带领最后的人断路。
可敌军越来越多,赵鸣终究不敌,他死的非常壮烈,数支剑刺穿了他的胸口,他至死都扶着手中的长枪。
赵武德伤口早已崩裂,他已记不得杀了多少人,他还是抬起了手中的剑,最后对神惠道:“你赶紧走,我怕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神惠边向前跑边杀边道:“要走我们一起走。”眼前忽然出现断崖,前面已无路可走。
赵武道:“不行,你一定要完成我爹交给你的任务,我再替你杀出一条路,你不要管我,你赶紧冲出去。”
我飘在半空中,扯着神惠的衣袖让他们往下跳,焦急道:“小和尚,下面是条大江,你们跳下去不会死的,快跳啊......”
神惠一滞,他慢慢睁大了眼睛,随即忽拉住赵武道:“我们从这里跳下去,我知道这下面是条大江,我们跳。”
那一刻,我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四目相对了。
等他们游上岸时,天色已经黑了,风呼呼的吹来,浑身湿透的两人忍不住浑身颤抖,神惠神志还清醒些,赵武没走两步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神惠忙试了试他的气息,他气息微弱且滚烫,只好去附近寻了些木枝,生了个火篝,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封血书,早已被江水打湿,字迹几乎不可识,他又将血书揣回了怀中。
次日赵武还未醒来,神惠灭了火篝,背着赵武一步步沿着江水走去,走了大半日,才终于寻到了户人家,神惠表明了他们的身份,那农户自愿拿着信物去军中报信。
等赵武醒来已在军中,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也已送到了长安城,这次偷袭失利,连大将军赵鸣都战死了,一军之中竟无首,为了安抚军心,神惠对外宣称是与大将军走丢了。
赵武仰头看着床顶:“我爹常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不寻就不寻了吧。”他刚醒来声音沙哑低沉,神情平淡。
神惠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先去给他熬药,他一踏出房间,房间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嘶喊,还有呜呜的哭泣。
神惠立在屋外,渐渐也红了眼。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神惠这次立了大功,终于提拔成校尉,他当校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突袭带人查了军中所有人的住处,竟然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奸细的可疑踪迹,当日神惠的校尉就被罢免了。
赵武边喝药边气道:“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一下?你太莽撞了,这军中现在就是各自为政,你倒好一上来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神惠也不顶嘴,待赵武说完才解释道:“比起当校尉,我还是更愿意呆在小将军身边。”
赵武也笑了,可最后还是叹道:“我可不能给你升官。”
神惠摇摇头:“我不要当官,等打完仗我还要回去当和尚。”
赵武闻言一怔,讷讷道:“不管当不当校尉,你都立了功,难道你还要当和尚?”
神惠点点头:“皇上说打仗没人了,才让我们去打仗,可打完了仗就不需要再打仗了,我就再去当和尚。”
赵武苦笑道:“打完仗你还能回到原来当和尚,可我怕是回不到原来了。”
就在这里,就在前几日,我亲眼看着这对父子针尖对麦芒,不过几日,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神惠动了动嘴,还是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听赵武继续道:“神惠,我想我爹了,我再也不会和他顶嘴了,你说,我爹会不会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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