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岛是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交通落后，岛民多捕鱼为生。

灰莉是小岛少见的外来民，她经营一家花铺。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在店里，而是用那块破旧围裙包着花儿各处兜售，或是为老主顾免费送花。

今天，灰莉在修道院长廊上，踩着积雪的天使喷泉石阶，正兜售着鲜花。

远处一男一女，轻而易举的夺取了她的注意。

病弱的苏珊娜小姐坐在轮椅上，奥斯汀先生推着她。

奥斯汀是来自岛外城都的贵族，苏珊娜则是他未婚妻。

虽是毫无感情家族联姻，但出于绅士素养考虑，奥斯汀仍对他的未婚妻苏珊娜无比温柔。

他未曾说话，安静的推着轮椅，看起来美而谦卑。领口露出一截修长脖颈，衣衫被烫的平平整整。

只是多看了几眼，灰莉就不由得感叹，这仿佛是一颗爱神亲吻过的头颅，长睫散发淡淡光辉。

他脸上带着份淡淡疏离，脸庞微微瘦弱，轮廓清晰，眼睛清澈深邃，卷曲的金发被寒风吹得稍许凌乱。

苏珊娜则坐着，嘴唇因结核病缺少血色，精致的像个脆弱的瓷娃娃。

苏珊娜注意到了灰莉，“奥斯汀先生，可以为我也买一束花吗？”她看着远处正准备离开的灰莉。

“当然可以，美丽的小姐。”奥斯汀叫住了灰莉。

灰莉有一双和发色一样的褐色瞳孔，这种颜色柔和又温暖，像烛光。

她卖的灰莉花白皙无瑕，仿佛是月光凝结而成。花朵紧密地层叠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清新优雅。

“你好，买一束灰莉花。”奥斯汀递给灰莉一些小费。

她的衣着过于单薄，这些可以帮她改善窘迫的生活。

“先生，非常感谢您，上帝会保佑您的。”

灰莉将花递给他，他纤长的手指接过花束，她不小心触碰到他的黑手套。

多数贵族都不习惯平民的肢体触碰。

“十分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灰莉有些慌张的道歉。

他先是皱眉，而后出乎意料的是，他收回强烈厌恶感，只是淡淡一笑。

灰莉从未见过脾气这么好的贵族，但不知为何，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克制。

是的，克制，他仿佛具有极高自制力，眼底却透着看不见的野心。

苏珊娜显然十分意外，希克家族作为一个靠渔业起来的后封贵族，正是从平民白手起家。

而她的未婚夫来自遥远的都城，竟然对这位平民卖花女如此礼貌，真是意外。

母亲曾担忧奥斯汀是否会对她带有偏见，而百般推辞这场联姻。

如今看来，这些担忧多余了。她眼神中满是赞许，面色不自觉露出欣喜。

苏珊娜接过花束，细嗅芳香，“很美的灰莉花。”

“尊贵的小姐，谢谢您，您就像这束花一样美丽。”灰莉向她致以谢意。

“先生，可以请你为我亲手种一束灰莉花吗？”苏珊娜看着奥斯汀忽然说道。

种出一朵花略微费时，但他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情愿。

温莎岛虽然偏僻，但渔矿业十分强盛，希克家族是这座小岛的领主，坐拥无数财富。

联姻会对奥斯汀家族发展带来不少增益，财富可以从根本上解决一切问题。

片刻后，他温柔的鞠躬。

“好的，我会种出最美丽的灰莉花送给你。”

……

所有人都知晓，苏珊娜小姐已经病入膏肓。

她的未婚夫奥斯汀买了一些花种，每日精心栽培，只为送给时日无多的苏珊娜。

除此之外，每天去探望她的时候，他也会买一束花插在病房窗台。

因此，他成了灰莉花铺的老主顾。

“还是买灰莉花吗？”灰莉从花铺摊中挑出最鲜艳美丽的几朵，用丝带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递给他。

“是的。”奥斯汀接过花束。

“先生，今天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灰莉充满期待的看他。

奥斯汀是个童话故事作家，恰巧，比起聊些沉闷的现实，灰莉更爱听童话。

实际上，她不是人，而是一只海妖。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岛上，像个人类般生活。

但妖力维持下，她的外表和人类并没有区别，奇怪的是，她也不想回到海中。

难道，她还有未尽之事？

仿佛自她记事起，她就生活在这里了。她不属于这里，所以她不懂人类。唯有童话是她憧憬的、理解的。

花铺坐落在一条狭窄曲折的巷里，墙壁是淡雅浅绿，狭小的空间布置的井然有序。各式花束放在木质摊铺上，午后微风夹杂着一丝花香。

或许是风太过惬意，一切都美好的像幅绚丽多彩的油画，他和她在一束投射进花铺的温和日光中相视一笑。

“当然有。”他将花束放在一旁的碎花布木桌上看着灰莉，“今天讲的是，小绵羊与黑天鹅的故事。”

“这是什么故事，听起来有趣极了。”灰莉坐在他身旁，支起下巴。

奥斯汀温柔看着灰莉被微光映射的褐瞳。

“从前，有一只小绵羊在森林里闲逛，偶然发现一个葡萄园。那些葡萄紫得发亮，晶莹剔透，散发着迷人香气。”

灰莉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但是，这些葡萄被高高的围墙所环绕。小绵羊想进入这座葡萄园品尝那些美味的葡萄，就在它打算跳进去时，一只黑天鹅突然出现。”

“小绵羊进入葡萄园了吗？”灰莉迫不及待的问道。

奥斯汀摸了摸灰莉的脑袋。

“黑天鹅阻止了小绵羊，善良的黑天鹅对小绵羊说‘这座葡萄园是老婆婆的，这些葡萄不能随便吃，如果吃了就会被小气的老婆婆抓去。’但小绵羊不听，那些饱满的葡萄太诱人了。”

他顿了顿，“最终，小绵羊还是跳入了葡萄园，享用了那些葡萄，它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葡萄。然而此时，小气的老婆婆出现了。”

“小绵羊被抓走了吗？”灰莉语气变的焦急。

奥斯汀突然发现灰莉好像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她身上有种天真烂漫的气质，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小绵羊被老婆婆捉住了，小绵羊偷吃了葡萄，老婆婆要把小绵羊杀了。就在此时，善良的黑天鹅赶到，阻止了老婆婆。”

“多亏了黑天鹅！”灰莉又笑了。

“但老婆婆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于是，老婆婆对着小绵羊说'如果你从那座非常深的大峡谷上跳过去，我就放过你。'”

“非常深的大峡谷，有多深呢？”灰莉不解。

奥斯汀故做神秘的靠近她说：“非常深的峡谷，当然深不见底。”

“哦！那小绵羊也太可怜了。”他们离的有点近，灰莉耳根无故攀上一抹绯红。

奥斯汀语气渐缓。

"但是小绵羊别无他法，只能选择跳那座峡谷了。"他拿起那束灰莉花，宠溺的看着灰莉，“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贝纳德修道院了。下次再和你继续讲，好吗？”

“好。”她虽然很遗憾，仍是起身目送他离开。

奥斯汀带着花束走出花铺。

灰莉朝着他招手，“先生，我等着你。”

午后阳光很暖，像一束明灯照进了心里。

......

不久之后，奥斯汀再次来到灰莉的花铺。

她将一束灰莉花送到他手中，迫不及待的说道：“可以和我继续讲小绵羊与黑天鹅的故事了吗？”

“当然可以。”他在那张熟悉的碎花布木桌前坐下，放下花束，准备在那里开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

往常她都无比珍惜此刻，今日却有些担忧，因为他的面色似乎憔悴了些。

“您怎么了？”灰莉仍不住询问。

“没什么，只是我种不活那些灰莉花。”他微微一笑。

灰莉这才放下担心，哑然失笑。原来奥斯汀少爷是为一盆小小灰莉花费尽了心思。

然而下一刻，一个急促声音打破宁静。

“奥斯汀少爷，很抱歉此刻打扰您。我带来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苏珊娜小姐病危了！”

女佣突然面带焦急的出现在花铺。

奥斯汀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女佣，这一切来的太快了！对于这个噩耗，他没有任何准备。

“我知道了。”他眉头紧锁，匆匆拿起那束灰莉花，对女佣说道：“替我支付花束钱。”

若是苏珊娜病危，婚约将自动解除。

失去希克家族的帮扶，他将再也没有机会推倒那个蠢货父亲，掌管整个家族。

“抱歉，我必须去修道院探望希克小姐了。”他眼中充满歉意，但来不及和灰莉多说几句就离去了。

灰莉看着他的身影有些担忧，转头对女佣问道：“苏珊娜小姐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吗？”

“是的。”女佣惋惜道：“教会修女说，应该撑不过今天了。”

天空布满阴霾，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今晚，暴风雪就要来临。

......

黄昏时分，晚钟响起。

圣埃德蒙大教堂。

奥斯汀将灰莉约到了这里，他来讲述那篇故事未完的结局。

今晚，暴风雪就要来临，傍晚的教堂里没有任何人，大家都回家做祷告去了。

高耸的彩玻璃窗透进几道余晖，圣像散发金色的柔和光芒。

快落日了，暴风雪夜，窗外飘起细碎雪花。

中央是一排排整齐的黑色长椅，四周微弱的烛光闪烁。

“苏珊娜小姐怎么样了？”灰莉像是比他还急切。

“不是很好。”奥斯汀苦笑着，“今夜，上帝应该就会带走她。”

“那要不要多陪陪苏珊娜小姐呢？”灰莉担忧的看着奥斯汀。

“修道院的修女们不允许他人过多打扰重病人。”他有些无奈，“我被她们赶出来了。”

“灰莉，我来说完那篇故事的结局吧。”奥斯汀拉着灰莉的手，来到最前端的黑色长椅上坐下，“早上没来得及和你说完，真是抱歉。”

“没关系。”灰莉笑着看向他，“我可以等你。”

“后来，小绵羊鼓起勇气，终于跳向了那座非常非常深的大峡谷，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跳的很远。”他缓缓的说道：“但是，大峡谷还是太深了，它终于体力不支，掉了下去。”

“那小绵羊死了吗？”她忍不住询问道。

“没有，小绵羊快要掉下去的时候，黑天鹅救了它，它叼住小绵羊的脖子，带着它飞了起来。小气的老婆婆惊讶极了，但也没有办法，黑天鹅带走了小绵羊。”奥斯汀看着灰莉。

余晖将她的褐发渡上一层金色，她今天没有戴头巾，散发的样子很美。

“小绵羊真幸运，有善良的黑天鹅帮助它。”灰莉似乎很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灰莉，你有喜欢的人吗？”奥斯汀突然问道。

“喜欢的人？”灰莉看着他深蓝色的眼眸，“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你知道吗？今天，我得到了一样神奇的东西。”奥斯汀拿出那把匕首。

“这把匕首看起来钝极了。”灰莉好奇的盯着看，“好像无法割裂任何东西啊。”

“是的，它的作用并不是割开东西。”奥斯汀拿起匕首，“它也无法伤害任何人类。”

“你相信我吗？”他慢慢将那把钝的不行的匕首放到灰莉手心里。

“相信。”灰莉缓缓拿起那把匕首。

她相信他，不需要任何理由。

“灰莉。”奥斯汀慢慢握住灰莉的双手，“你是不是人类？”

灰莉瞬间愣住了，嘴唇微张，她没有回答。

但她触碰到他的手，很凉，像那把匕首一样。

“你的手为什么在抖？”灰莉关切的询问，“奥斯汀，你还好吗？”

她眼神是那么清澈，那么真挚，那么刺眼。

“我没事。”他回避的不敢看灰莉的眼睛。

“你看起来精神有些差。”灰莉很担心他，“你的手也很冷，是去海边吹风了吗？”

“我喝了一些海风酿。”他垂下眼眸，“那种酒很烈，我想起了你。”

她的心砰砰的跳，他的话都犹如魔咒，让她陷入愈演愈烈的爱意中。

“你醉了吗？”灰莉任由他抬起自己的双手。

奥斯汀慢慢握着她的手，将那把匕首抵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

戏剧已逐渐拉开帷幕，审判她的利剑已高悬头顶，而审判者竟是他。

她无法回避，无处可逃。

“我只信你说的，灰莉。”奥斯汀低下了头，“我不信他们的话。”

“告诉我，你是人类吗？”

灰莉的表情有一些僵，眼角有一些泪花。

她无法回答，是不是人类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许是我种不活那些灰莉花。”他突然笑了，“你一定可以种活，对吧？”

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起来，原来只是想要她帮他种花。

“我帮你的话，苏珊娜小姐会不高兴的，她想要的是你种出的花。”灰莉忍不住笑了。

“苏珊娜不需要了，她或许活不过今晚。”奥斯汀的语气突然有些低沉，“灰莉，我相信你是人类。”

“用这把匕首，证明给我看。”

审判者将利剑投下，她的整个世界开始轰然倒塌，只剩她在一片废墟中上演死亡圆舞曲。

“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灰莉温柔的安抚他，“你一定是喝太多海风酿了，婚约还等着你去处理，苏珊娜小姐一定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你希望她好起来吗？”他的语气突然有些陌生。

“我当然希望。”灰莉忽然感觉胸口有些刺痛。

“你怎么会希望呢？”奥斯汀缓缓将匕首推进，“你明明连人类都不是，你是一只海妖。”

原来他从未相信她。

灰莉惊觉奥斯汀握着她的手开始发烫，胸口有些温热，是血。是她的血，明明那么滚烫，心却如坠冰窟。

匕首被他一寸寸的推进了她的心房。

“灰莉，你真的喜欢我吗？”奥斯汀的眼神晦暗不明，“海妖也会有人类的感情吗？”

海妖？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这是，能够封印海妖力量的匕首。”灰莉开始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我有，我一直有……”

她的话语开始支离破碎，为什么不信我？

奥斯汀的手开始不可抑制的发颤。

“你没有。如果你是人类，就不会被杀死。”他的肩膀也开始颤抖，“但你是一只海妖。”

他宣判了她的死亡，没有任何回转余地。

她是那么善良，眼神仿佛初晨海水纯净。

“海妖丑陋狡诈，你却纯洁的罪过，你凭什么说自己有人类的感情？！”

他盯着灰莉怒吼。

“我没有骗你，你得到了一只海妖的爱。”她握住奥斯汀的手，止不住的哭泣。

她的脸上泪痕夹杂着血渍，很难看。

原来，黑天鹅并没有帮助小绵羊跳过那道很深的峡谷，小绵羊也坠入了无尽深渊。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窗外风雪大作，发出“呜呜”的暴风雪声，如同低声呜咽哭泣。

戏剧落下帷幕，灰莉倒下了，她再也不是活生生的样子，支着下巴听他讲故事。

她双手紧握着那把深深没入胸口的匕首，那是可悲又可笑的证明。

......

温莎公墓。

天色渐暗，四周静谧。

棺椁中静静的躺着一个少女，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匕首，匕首尖端没入了她的心脏。

人们企图将这把结束她生命的匕首取下，但失败了。

葬礼很冷清，毕竟她只是个可怜的平民。

没人关心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自杀的，每日因疾病或饥饿死去的岛民无数，这片公墓之下躺着无数寂寂无声的灵魂。

她一无所有，只剩下坟头那块刻着灰莉二字的十字墓碑。

细雪纷纷落下，寂静而寒冷。陈放她尸身的简制木棺被缓缓下葬，柔软湿润的泥土覆在盖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今晚，暴风雪就要来临。

空气中是凝固的悲伤，奥斯汀.格兰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此刻整座温莎公墓只剩他一人。

灰莉的木棺已被泥土彻底填埋，平整又厚实。现在，棺外人的哀伤无法传递进去，棺内的丑陋罪行也无法逃逸出来。

奥斯汀在她的碑前放下一束洁白的灰莉花。这片肃穆、浓郁的黑暗里，有了一点可爱柔和的白色。

这是灰莉生前最爱的花，可惜这些花朵被沾染了一些深暗血迹，有些病态的美丽。漫天飘雪，空中有晶莹的味道，夹杂着一丝血腥。

雪飘落在墓园生锈歪倒的铁栅栏，大片茂密的杂草，几截腐烂的木桩。覆了一层白，像失焦瞳孔般的死寂。

奥斯汀将手中的黑伞轻轻放在灰莉的坟茔上。雪花点缀在他的金发上，雪水滑至黑色衬衫下。

神父主持葬礼，为灰莉祈祷，他手捧圣经念道：“可怜的人啊，上帝会看清你的罪孽。请忏悔吧！”

奥斯汀看着神父没有说话。

仪式完毕，神父看了他一眼，合上圣经离去。

奥斯汀没有追。

与此同时，带着兜帽的守墓人诡异而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奥斯汀身后。

“先生，我来归还您遗失的怀表。”

守墓人将怀表交到他的手中，不等他细问就消失了。

那块在游轮上遗失的旧怀表，为什么会在守墓人手里？

怀表已经被雪水沾湿了，些许泛黄，秒针的移动艰难而沉重。但上面的每个零件依然精密配合，共同维持着时间的流转。

时针正在转动。

此刻的时间是晚间7点32分57秒。

58……

59……

棺椁中少女的尸体逐渐透明灵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