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晴空,万里无云,赵莘一如往常带着弟弟赵稔前往东府和太子一同听太傅吕琛讲课。
途中路经王家庄外的车道,赵莘仍为昨晚顾玖在太后寿筵闹事介怀,他好奇顾叁会否知情?便嘱咐侍从把马车开到王家庄,想以顺路接顾叁到东府为由,在车里探探顾叁。
马车很快就停在王家庄正门,赵莘却听见侍从古怪的对话。
“这是王家庄对吧?”
“对啊,这么大庄园京城独一无二,怎会走错呢?”
赵莘掀开帘子看,赵稔也伸出小脑袋张望,两兄弟呆滞地望着大大敞开的枣红大门,以及门上方一面簇新的牌匾,牌匾黑底金漆,十分耀眼,字体亦是气派非常,写的是‘安鼎瓦舍’。
“顾叁哥哥说过他家里是瓦舍吗?”赵稔懵懂地问。
赵莘向侍从打眼色,侍从立即进门去找了门房问,问过后就返回告知:“殿下,听说是两个月前王家庄就已转售给人,这期间一直在逐步动工改建,三天前庄园原主人和五十多位家仆就一齐走了,新主人今天才上的牌匾,瓦舍明天开张营业,首日看戏免钱。”
“那顾叁哥哥住哪儿呢?”赵稔问,侍从表示那门房不知情,只见到那日庄园一家人的车队出了城门。
赵莘坐回车座沉思,两个月前差不多就是王家庄的少主王药以太府寺少卿的名义离京前往赣州治水,这并不是需要长期驻守的职务,只要顺利解决水患就能回京,且必定可以升官,怎么会在这节骨眼把自己京城的住家给卖了?难道王药在朝中被人诋毁,已经无望回京?
安定王宿于宫已长达两月之久,提拔安定王的恩人萧家祸不单行,屡次中伤安定王的韶阳公主终被赶出皇宫,害过安定王宠爱的幺弟的顾玖昨晚锒铛入狱,安定王的夫家王家庄抛弃京城大宅举家离京……
赵莘把这所有和安定王有关的事联想在一块儿,得到了一个合理的结论——安定王利用皇上铲除了能影响他飞黄腾达的障碍。
赵稔还在催促侍从向附近打听顾叁的住处,赵莘连忙把弟弟拉回来,并要侍从上路。
“稔儿,你听好,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和安定王有关系的人。”
“为什么?”
赵莘面色冷峻,“安定王心怀不轨,陛下迟早会知道,我们身为皇子,必须远离算计陛下的人。”
那日在东府听课,不仅太傅没问起顾叁,连太子也对顾叁缺席置若罔闻,赵莘因而更确定自己的猜想,太子必定是经过了皇后的提醒,他禁不住浑身发凉,庆幸自己多了心,否则他和赵稔可能就会不慎提起不该提的人而得罪皇上。
赵莘忧心地瞄向天真的赵稔,惊见弟弟居然在练字的纸上偷偷画狼,他立刻把纸撕烂揉成团,严厉地瞪着弟弟摇头。
赵稔含着唇,擦掉眼中湿润,默默摊开新的纸安分习字。
日正当空,尖锐蝉鸣响彻整个中午。
赵珩读着盐铁司的奏章,满意于盐州的盐税收入,刘燕文端来消暑的蜜沙冰,赵珩吃了一口,花蜜浇上红豆沙的甜味恰到好处,冰凉口感更是舒心醒神。
“叫人送到清心殿给安定王品尝。”赵珩提起笔批阅奏章。
“遵旨。”刘燕文鞠躬退下,不多久便领着内侍到清心殿,沿途见到有人便神态自然地提醒内侍:“当心点走,别弄翻了给安定王的蜜沙冰,要是惹怒安定王,陛下可不会轻饶你们。”
内侍们惶恐应是,到了清心殿却都不进去,只在门外把食盒交给把守宫殿的禁军指挥使,指挥使接过食盒时说:“王爷今早外出打猎,热得头晕,要泡冷水,去给王爷多拿冰块。”
刘燕文答应,催促内侍赶紧去拿,别让王爷等得不耐烦。
内侍们都跑走后,刘燕文和指挥使对视一眼。
“明天会安排个人来得罪王爷,你代王爷下令把那人杖毙。”刘燕文压低着嗓子,指挥使讪讪点头。
午膳时候,赵珩摆驾来清心殿陪安定王用膳,桌席列满山珍海味,伺候用膳的宫人却全都被关在门外。
赵珩夹菜到对面碗里,“依儿,这是你爱吃的羊筋肉,多吃点,不用留给朕。”
油亮如一块经过打磨玉石的羊筋肉立在白米饭上,可这碗饭前的座位上是空荡荡。
赵珩惬意地动筷用餐,时不时对着面前虚无说出百般宠腻的话语。
饭饱,殿外影卫求见,向来面无表情的影卫此时灰头土脸,浑身脏污。
“陛下……”影卫语带恐惧,“还是找不到。”
赵珩攥紧筷子,“狼呢?”
“回陛下,也没有。”
赵珩拿起对面那碗饭,用力一扔,碗砸破在墙上,羊筋肉滚落在地,沾上了一层尘埃。
“继续找。”赵珩放下折不断的筷子,“找不到真的,就做个假的。”
“遵旨。”
夜幕又降临。
蜿蜒流向东南的一条平静小河浮着几个黑影,黑影缓缓游到岸上,是一群健壮的狼,其中领先的那只嘴里叼着衣领拖行一个人,那人的四肢软绵绵地仿佛没有骨头。
狼群潜入丛林,找到一处连月光也照不进的泥沼,它们分散开来,围绕着泥沼行了一圈,其中七只停在沼泽外,拖着人的那只则走进泥沼,直到全身浸入泥沼,只露出眼耳口鼻,它背上那人则只露出头。
沼泽外的七只狼有四只躺下,三只成群离开,黎明才返回来,其中两只嘴里叼着狍子,另一只口里含着什么,当其他的狼在分食狍子,那只便潜进泥沼,靠到泡在沼泽里的那人身旁,把嘴里的东西吐在那人嘴边,是一块混有些草叶的泥球。
“呜、呜。”狼用鼻子蹭着那人脸颊,一边不停发出哀怨鸣叫。
许久,一动不动如泥塑的那人眼皮颤动,狼立刻用舌头舔干净那人被泥水粘粘的眼皮。
“你们……怎么还不吃我?”那人开口说话,狼趁机把泥球推进人嘴里,然后便把脸压在那人嘴上。
嘴里忽然掉入一块栗子大小的东西,还一嘴草味,顾依想吐出来,狼崽却不让他张嘴。
这什么呀……屎吗……别以为看起来像,你们就当成是夫君给我的药啊……
顾依想到王药即悲痛欲绝,他哽咽凄泣,不知不觉就把嘴里的泥团给化开了吞下,他也很快再次力竭昏迷过去。
浸在沼泽驼了顾依一夜的小二爬出来,给顾依喂泥球的小三沉下去代替小二,小二爬出沼泽,啃噬弟妹给他留下的食物。
吃饱了的狼崽回到固定的位子卧着,其中小九后腿跛着,它走进沼泽卧倒,让后腿浸到泥沼里后就安心地合上眼。
吱——蝉叫自很远的地方传来,疲惫的狼崽们一个个都闭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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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在御花园地底的深宫天牢独为天子所用,关押的都是得罪天子却不能依法处置的人,看守天牢的是身份神秘的影卫,影卫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不轻易犯错,即使犯错也不会遭受严苛责罚,他们的俸禄还不差,甚至比有姓有名的禁军还好,其中原因就是要他们心甘情愿隐姓埋名侍奉国君。
然而再怎么神秘,影卫终究是爹妈所生,有血有肉,和周遭人相处久了还是难免有感情。谭冲和一位影卫是旧识,当年他还是殿帅时,这位影卫才刚出师上岗,谭冲有一次不慎冲撞喝醉酒的先帝,先帝命这年轻影卫打他一百板子,打着打着先帝便就寝了,这影卫就把板子打在条凳边上,替谭冲打发了剩余的五十板。
自此谭冲便和这影卫有了私交,影卫的姓名还是无法得知,谭冲管他叫打凳,打凳告知谭冲自己的嫡长兄其实是宫中禁军,但因自幼分家,两人不曾相处,他长兄甚至不知他的存在,他会知道是因加入影卫队,身家背景经仔细查过,并被警告绝不能和长兄相认。
打凳的长兄不是多特别的人,武力刚好在标准之上,做事安分守己,私生活平凡朴实,他经常随行护卫景皇后到围场狩猎,景后把获得的猎物分给随行,打凳的长兄拿了自己的份就会送给贫困的邻居,景后辗转得知他的善心,便次次分给他最多。
原来只是单纯的善意之举,却成了邪恶之人利用的破绽。打凳长兄遭诬陷和景后私通,被处以极刑。那个负责查打凳家世的人早已寿终正寝,因而没别人知道这段兄弟关系,否则打凳绝对不能继续留在影卫队里。
席墨生在天牢见到打凳的第一眼就认出来,谭冲曾给他说过打凳的故事,影卫的相貌都很普通,有明显体征的人不能成为影子,但谭冲说得出辨认打凳的细微特征——右眼瞳色比左眼略淡,左眉骨有细伤疤,右耳垂有米粒大小的黑痣——打凳似有意似无意的站在明亮火光下让席墨生看清楚这些特征。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打凳把谭冲佩戴的一个编织手环放进关押席墨生的牢房。
谭冲自己把自己脖子拧断自尽了。他若是为了偿还害死过初生婴儿的罪孽,应该早早就了断,席墨生知道他这时候才寻死是未免皇上利用他来威胁自己就范。
“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可以很多。”席墨生凝视打凳。
打凳眼神黯淡,“我把他全尸安葬了。”
“你不恨害死你哥的人吗?”
“恨。”
“那你还愿意在这里当傀儡?”
打凳沉默片刻,推门走进了牢房,小声说,“小子,你想不清楚吗?”
席墨生不吭声。
“害死我哥的人不是陛下,陛下的大计能替我哥报仇。”
席墨生握拳,“揭发太后恶行有很多方法,何必非要牺牲安定王?”
“不是他,能是谁?”打凳的冷酷叫席墨生扼腕。
“听不听一句提点?”
席墨生咬牙,他不愿听废话 ,可他又深知这情势他暂时只能倚靠打凳,否则他孤立无援。
打凳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拒绝的反应就接着说:“陛下如果说一个人死,那人就是死,若要证明那个人的死,就得是对陛下有用的证明。”
席墨生起先没懂打凳的深意,以为顾依已经死了,他哀莫大于心死,不仅心痛国家丧失一名忠良,也心痛顾依为皇兄掏心掏肺,最终换来是这般憋屈的牺牲。
席墨生倚在墙角抱头,断断续续似哭又像笑地念:“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1)
“沙场茫茫箭和血。箭和血,烈士如鸦,与君同戚。”
“顾依是雁。”席墨生双目布满血丝。
“那他必须先结果宫鸦的宿命。”
席墨生听出了端倪,打凳言下之意是顾依还有成大雁的机会。
打凳粗暴地提起席墨生,撞到墙上,“招供吧,把陛下要的东西交出来。”
打凳的力气非比寻常,席墨生被撞得眼冒金星,翻胃作呕,打凳不遗余力,接着对他拳打脚踢,下手极重,可都避开要害。
不多时候,打凳从冰窖找出先帝幼子的棺木,立刻便交给皇上。
与此同时,搜寻顾依的影卫找来一具形似顾依的尸体,打扮成顾依的模样。
数日之后,宫中传出安定王杖毙太后宠侍的事,京城亦沸沸扬扬地传言安定王是王嗣,处心积虑要害太后为亡母复仇。
张太后终按捺不住,趁安定王外出狩猎派人刺杀。
其实哪来的安定王?
打凳确认太后的人追上假安定王的狩猎队后就放火焚山,所有人都成焦骨。
皇上悲恸,将安定王的身份昭告天下,为了让百姓信服,公开让太医以血验骨,天子的血渗入安定王头骨,不留一点痕迹。
百姓为安定王哀悼,士大夫题词为安定王追忆,皇上追封安定王为齐王,葬于皇陵。
太后遭民间唾弃,群臣上书还景后清白,皇上以孝为上,不追究太后劣迹,断言会回报母亲养育之恩,诏令朝廷内外不得擅自议论太后之事。
百姓赞颂皇上为仁君,为息百姓怨愤,太后退下华服,深居冷宫,带发修佛。
打凳把席墨生放出宫时已是数月之后,秋叶开始泛黄。
那期间,席墨生以自断手脚筋脉废去武功为胁,不愿再为朝廷效命。
席墨生以为皇上会杀了自己,待出得宫门,见伯父席书柏和爹爹席书槐在等自己,两老还朝宫内叩首谢恩,席墨生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靠家门保命。
“师……师傅!”顾戚忽然从天而降,扑到席墨生身上就哭,席墨生第一次见宝贝哭得如此可怜。
“他不肯走。”席书柏说,席书槐捏着手帕给顾戚擦脸,哄着‘别哭、别哭,爷爷给糖’。
席墨生后来知道陆远、邹昊等顾家军众人都奉旨离京驻守各地军事要镇,各各都封为大将军,未算是亏待,也许对这些大雁而言,萧瑟边城才是他们理想的归宿。
靳克正来找席墨生,把一封像孩童写的血书给席墨生看,“这不是王爷的字,是恶作剧吧?”靳克正这么认为。
“他写字的手废了。”席墨生收起血书。
王家庄南迁至了应天府,还是经营药铺和酒楼,仍然为国家贡献可观的茶盐税收。
王药治水有功,朝廷召回升官,他声称赣州海外离岛还有海寇隐忧,他已派人长期潜入,确定可以一举歼灭,朝廷于是赋予水军,由宋河和魏溪领兵讨伐。
然,这支数千人的水军以及数十战船出海后就音信全无,水军和海寇皆消失无踪,传言是同归于尽,长眠于海底。
席墨生暗闯了皇陵,确定埋葬在那儿的齐王骸骨不属于顾依,顾依胸骨奇宽,他是见识过的,且打凳的说法暧昧不明,他说:“没在河里找到顾依和狼的尸体。”
此言断然是指顾依从瑶华宫逃了。
席墨生带着顾戚去接夫人,再带夫人回河中府老家,随后便携顾戚去应天府,他在王家庄祠堂看见顾依和王药的牌位。
“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席墨生坚信,“顾依有狼,王药有我师兄,不会死的。”
于是,顾尔、顾叁,和顾寺告别家人,毅然随着席墨生和七弟踏上寻找两位兄长的路。
(1)《忆秦娥·烧灯节》[宋代] 刘辰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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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生死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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