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对着手中凤笺锦字出神,那龙飞凤舞的灵活笔势是他夫君字迹,信中寥寥数语,嘱他用过膳后带娘亲准备的佳肴到军营犒劳顾家军众将,还要他带上没见过军队的弟弟去长长见识,多逗留两日亦无妨。
“大哥,东西都准备好啦。”四弟顾寺跑来,指着一辆马车示意菜肴都在那车上,他手上另外还捧着一个小食盒,递给顾依说:“师娘做的灌汤包要趁热吃。”
顾寺得王夫人亲传做菜手艺,于是喊王夫人师娘,顾依的其他几位弟弟已习惯喊王家庄两老为爹娘,刚回王家庄的顾霸本还羞于叫人,但一顿饭后就随哥哥们叫得顺口,仅余顾依尚还觉别扭。
运菜肴的马车需慢行,于是负责看护这车的顾寺就先出发,车走后顾尔从门外进来,身边跟着药铺伙计,他手指着伙计捧着的本子,交待着像是储存某个药材的事宜,顾依没能听懂。
“大哥,我铺子里有些事,处理好了再过去找您。”顾尔走来顾依身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细心地悬到顾依腰间的金銙蹀躞带,“上月我替爹运了批货,爹给我奖励,我花不了,大哥您要是见到喜欢的物事便买,不够用便赊账,我给大哥去结。”
顾依嘴里塞着汤包,没来得及说什么拒绝的话,二弟就带着那伙计出去了。
“大哥!”顾霸跑来,顾戚随后,他们刻意穿得一模一样,一左一右贴着顾依身侧,“我们想骑马,可以吗?”顾霸问,顾戚没开口,铜铃那样的眼睁得老大,朝顾依眨啊眨。
“你们跟紧张添,要听话,那便可以。”顾依摸一摸弟弟们的头。
“好!谢谢大哥!”俩孩子欣喜地跑开,冲向在备马的张添,张添这一路和顾霸培养起了感情,似把对自己亲弟的思念都寄托在顾霸身上,顾霸和顾戚是连体那样的兄弟,张添对顾戚爱屋及乌,看这两兄弟的眼神都带着真诚暖意。
顾依四面张望找五弟,忽然头顶一阵风,顾武从屋顶跳落到他面前,头发和衣服上明显粘有狼毛,一身的狼味儿也重,对顾依说:“大哥,我喂饱小二它们啦。”
顾依有些惊讶,顾武是第一次见到狼,竟然已经能和狼近距离接触,“没咬了你吧?”顾依担忧地抓起五弟手臂察看。
“没有,它们好乖,舔了我一身口水!”顾武笑得灿烂。
“王爷,您的车备好了。”宋河走过来,见顾武便问:“五公子,您坐车还是骑马?”
顾武张嘴,可没有发声,反而回头瞅一眼顾依,顾依知道他心思,就指向张添那里,“武儿骑马吧,看着你两个弟弟啊。”
“嗯!知道啦大哥!”顾武兴高采烈跑去马厩,一匹年轻的栗色马见到他就嘶叫,踏蹄子着急要出来,显然视顾武为主人。
“王爷。”魏溪也走来,刚要开口,顾依便打断他:“你们先走吧,我想等我夫君回来说些话。”
“王爷,先生说要走几家亲戚,估计天黑才能回来。”魏溪说。
顾依蹙眉,把空了的食盒放下,肚子填饱,心里却空闷,他不过因腰背酸软而偷懒一日不早起练功,王药就留他一人在家出门去,没给他擦脸,也没给他选好穿戴的服饰,这是很久没有的冷落,他寻思是否昨晚他不听话,索要太多次,夫君对他不满了。
顾依拿丫鬟给的帕子擦把嘴,说:“我不坐车,你们随我走路吧,我想仔细看看城里的变化。”其实是想拖延时间,希望路上可以遇见王药。
宋河和魏溪相视沉默,顾依指着头顶说:“屋顶上至少有五个影卫,我想我都认识,有你们和他们在,不可能出什么事。”顾依自忖这很有说服力,果然,两个总是烦不胜烦说‘王爷不可’的属下没有扫兴,一个去吩咐撤马车,一个叫仆人拿来抵寒的大氅。
“不用,白天不凉。”顾依的话仆人不知是听见还是没,依旧捧着衣跑来。
“王爷,是先生交代。”魏溪抖开衣裳,径自给顾依披,顾依不敢拒绝,那是夫君的意思。
待弟弟们全都先行,顾依便走上大街,左右有魏溪和宋河,前后多了忽然冒出来的人,身穿禁军装束,顾依认识,叫了他们的名字,他们却态度疏离,虽很是恭谨,顾依却甚感失落,他怀念从前和这些下属的穿着一样,可以肩并肩同行,偶尔还能闲聊两句。
京城一如既往繁荣,顾依沿路都认出他记得的店铺和摊贩,有他吃过的油条和面,他来到一个街口,这里是他从前常碰到萧寅的地方,两人或会一起进宫,或是在前方另一个街口分别到各自的官署。
“镇北王啊,狼王爷哟……”四面八方不间断有类似的叫唤,顾依心不在焉,虽觉有些吵耳,但未特别在意,他经过一处熟悉巷口,不经意就往里看,那条暗巷的另一面是他出生的顾府,他鞋底忽然像踩进泥泞,拔出时很沉重。
再行须臾,又见一记忆深刻的地方,敦宗院,顾依仰望围墙里矗立的楼阁,找到他曾在里头受罚挨打,还遭羞辱的学楼。
敦宗院占地广,走了近百步子还是走在同一面墙外,顾依有些后悔选择走路,他未曾想自己至今还会被过往的不堪打乱思绪。
前方一乘马笔直过来,后方同时有渐渐靠近的马蹄声,顾依周身护卫都停步,还多跳了三个人落地,把顾依团团围住,后方的马绕道至路旁,前方的则在魏溪抬手阻止时停下,马上人军甲熠熠生辉,还是顾依认识的人,尉羽盛,他本是侍卫亲军步军指挥使,掌管驻守外城的神卫军,然而顾依认出他腰带上有守卫里城的龙卫君令牌,想是升了官,顾依觉得应当道贺,就先拱手见礼,“尉大人,别来无恙?”
马上人没有回礼,面色冷峻地睥睨,顾依没放心上,尉羽盛从以前就看不起他,他能理解,他那时候位居萧寅之上,而尉家是萧家家臣,不服顾依很合理,而现在,顾依的身份权力都攀比萧家,尉羽盛会比以往更讨厌顾依,那在情理之中。
“尉大人,何事挡道?”魏溪语气相当凌厉,这不太得体,顾依拍他肩膀,要他退开,他却依旧瞪着尉羽盛,挥手示意尉羽盛落马,一旁宋河帮腔:“大人,安定王殿下在此,您没事请绕道,有事下来说。”
尉羽盛拽一下马辔,坐骑打个响鼻侧过身,把拦路的意思挑明,并且也不下马,俯视着顾依说:“殿下,我奉太后之令,传殿下进宫,请殿下随我去。”他话说完,旁边就有人牵一马匹来请顾依上马。
宋河和魏溪登时无言以对,安定王的官位再高,总也不是一人之下,身为皇上义弟,那太后就是义母,母后召见,哪能违抗?
属下没法拦的事,安定王也无法,此刻的安定王还比任何准备要见太后的人多一层独有的不安,从前在皇上身边的日子,皇上携他到后宫总会令他戴上遮盖半张脸的面具,设宴若有后妃参与,他也得戴面具,他是见过太后一次,但太后没见过他的脸,他跨上马,脑子里思索着该不该准备面具?可惜这路程不足够长得让他能想好,尉羽盛拍着马赶,他只得追,没一会儿就已入宫,又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一个他差点死掉的地方,也是一个他获得重生的地方。
皇宫正殿大庆殿、皇上视朝的紫宸殿、皇上听政的垂拱殿、皇上停留休息的文德殿、皇上设宴的集英殿……这些地方顾依都能记得每一个角落,而皇上寝殿福宁宫里的后妃殿宇,是个他只能通过地图来了解地势的所在,他自己为此曾感到懊恼,若刺客逃到后妃殿宇,他追进去也许会先迷路。
顾依骑着马跟在尉羽盛后边,他以为要去福宁宫,尉羽盛却把他带到瑶华宫,瑶华宫在皇城内后苑西南部,是个独立的宫殿,规模很小,只有三两座寝殿,池阁亭台都有,可相对其他宫殿来得残旧失修,顾依任殿帅期间,此处是座废宫,既所谓的冷宫,皇上不曾幸,顾依则巡视过数次,依稀还认得些路。
尉羽盛在宫外停步,示意顾依跟着内侍进去,顾依见宫内依然处处可见破败,不太相信太后在里边,但又不好提出质疑,就下马随那个带路的内侍进去。
瑶华宫虽不大,殿宇还是高大,越往内走,就与天日隔离,一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干枯的池满布尖石磷磷,顾依看着有那么些头皮发麻,他想到他最害怕的鹅卵石步道。
终于给引入一座寝殿,顾依垂首入内,下意识地藏住自己的脸,也不去看座上主子面目,即双膝落地,跪伏叩首,字字清晰但不尖锐地脱口:“微臣顾依,参见皇太后。”
“徒有爵位,还这等愚昧。”
女子清润的嗓,云回悦耳,可是听在顾依耳中,似刀刃刮骨。
“抬起头来,看清楚了才叫人。”
顾依没有抬头,他不需要,他太记得这声音、这语调,他眼前座上人不是太后,是顾府的女主人,顾秦的正房妻子。
手指尖抠入了地面裂缝,顾依有天旋地转的错觉,仿佛他刚度过的冬春夏秋,只是一场梦,而他现在才醒,他还是原来的他,褴褛的衣衫,麻木的赤足,无尽的饥肠劳役,无休的责打凌辱。
“顾依……拜见……母……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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