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想过张慈不会真心服他,便让张慈居了功劳,免去往后的战役还得当心这老家伙不愿配合。
洪德川投毒的事,顾依打算回京再老实交代,他知战中连累百姓是行军大忌,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可没想到竟然有人先告他一状。
夹竹桃是在木波镇就地取材,木波镇属环洲,即是张慈的地头,张慈必是有眼线发现顾家军在搜集毒物,料到顾依的战略会有此一着。
毒发身亡的百姓聚居在洪德川下游,消息传回木波镇的时候战事早已告一段落。
张添的遗体已烧成骨灰,顾依把他的号牌拴在小三项圈。
皇上赏赐张慈和靳克正的旨意和处罚顾依的指令是一起带来,那意思便是下毒和战事告捷的事是同时送报朝廷。
谁告的状?嫌疑人在少数。
张慈不避嫌,他主动监刑,靳克正观刑,这两人,顾依都得防。
五十军棍那算重罚,能打死人的程度,顾依原来要若无其事扛并不难,可他冒着风雪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役,虽无受伤,体力损耗却让他自觉丢了半条命,他亦确实丢了不少命,他顾家军没了张添,他三千骑兵有五百和夏军在崖下陪葬,他身虚、心痛、心力交瘁,挨完刑罚便晕过去,醒过来被告知已昏迷三天。
军营的环境太严酷,不适宜养伤,于是顾依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军营时并不意外,他有自知之明,他这情况回去军营不是养伤,是受刑,几近凌迟的死刑。
顾依粗略看看睡房四周,觉得太大,他不需要住那么好,军费不能这般挥霍。
“宋河。”顾依拿出口衔,宋河正在床后给他换药。
宋河立即停下手,走到床边,蹲底身应:“是王爷。”
“换间普通的房,这样的上房,贵。”
“王爷,这不是客栈。”宋河说。
顾依没力气多言,只用眼神示意询问。
宋河答:“是靳将军府邸。”
靳克正,顾依对这人的印象本来很好,可结果,他没有保住张添,顾依难受且后悔,他明知是迁怒,却没法遏制。
“我要去客栈。”顾依试图爬起身,伤处痛得如在片片剥落,熬刑时因寒风阵阵,疼痛反而没有此时剧烈,当时更残忍折磨顾依的是围观百姓的辱骂,骂他急功近利,为立功害死无辜黎民,果真人如其名,是只野蛮狼子。
害死了人,顾依何曾不内疚?他以为川水已开始结冻,毒物不会太快到达下游,他在战后安排了人沿着川水往下游提醒周遭居民短期内勿取川水,殊不知竟还有如此多人遭毒死,他知事有蹊跷,可无暇追查,他得潜心思索下一步取盐州城的战策,魏溪还在敌营,他害怕再失一员,他必须把魏溪考虑在内,拟出万无一失的策略。
“王爷别急,先把伤药换了。”宋河这不是阻止的意思,看来亦是不愿逗留在靳府。
顾依因而不抵抗,他复又趴下,咬住口衔,上肉的药如撒盐一般难忍,顾依知道这是军中最常使用的金疮药,药性很烈,药效却不和伤者的疼痛成正比,虽可以止血抑制腐烂,但愈合期不见得短,唯一的好处就是廉价易取。
王家药铺的上好金疮药和珍贵药纱是带了来的,然而战后存活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有冻伤亦有战损,甚至有人断臂缺腿,那些好药用去了一半,顾依严令剩下的一半只能用在为打仗卖命的士兵,他这伤不算,不能用。
宋河的肩膀处中了一箭,所幸只伤皮肉,然而**凡胎终究难以完美地要求躯体如铁骨刚强,他因疼痛而无法让双手保持平稳的动作,好几次颤抖触及军棍交错嘶咬的烂处,顾依都强忍不做出过度反应。
好不容易,衣物终于能再覆盖,宋河以没伤的一侧手臂搀扶顾依下床,顾依自行把御寒氅衣披上,示意宋河不用扶,只需走在他身边,他可以抓着宋河手臂稳住步伐。
“王爷,属下无能……”宋河低垂着头。
“你逞什么能?难道你才是我的王爷么?”顾依堆出一抹笑容,把手伸到宋河臂弯轻轻挽住。
走出房门,房外看守的两人是生面孔,宋河告知顾依,只有他一人留在靳府,顾家军和禁军骑兵尊安定王号令留守军营,交替分工进山狩猎、凿冰捕鱼,为受战火波及的百姓获取肉食,为下毒害人赎罪。
看守的两个男人虽未披甲,体格仍看得出是当兵的,其中一人拱手对顾依说,“王爷想去何处?小人给王爷备车。”
坐别人的车,那还是受制于人,顾依拒绝,“不需麻烦,我能走。”
“那王爷想去何处?小人给王爷带路。”
顾依叹气,宋河代答:“王爷出去散心,不需带路,我对周遭已大致熟悉。”
顾依动一动手,宋河便牵着顾依往外走。
“且慢。”守兵分立顾依前后,前方那人还是拱着手,低头说:“王爷,靳将军有令,要小人随侍王爷左右。”
“你是靳克正的兵,不是我的人,不用伺候我。”顾依往左移步,那人也移,不掩饰挡路的意思。
顾依烦躁,他宁可在军营受寒,不愿被人当野兽困,他若只是一人,会趁夜偷摸溜走,可此时身边有如他家人那样重要的家将,顾家军是跨马提刀的猛将,是傲气比天的男子汉,他们受不得卑微,他们侍奉的主子必须有顶天的气概,靳克正摆明有意监视顾依,那是何等耻辱,顾依必须走,并且得由靳克正送着走。
“哈。”顾依松开宋河的手,双手背握而立,挺胸仰颈,锐利的视线由上而下睥睨挡路的人,“靳将军对本王是过分崇拜了吗?以至于迫不及待想伺候本王,要不如此,你转告你家将军,说本王要看戏,让他给本王请来镇上最好的戏班,本王现在要看!”
前方挡路的人稍微抬头瞅了眼顾依,那一刻他瑟缩了下身子,低下头后抿嘴不语,显是没有相应对策。
顾依鄙夷哼声,环顾四处一眼,说:“破宅子,妄想招待本王万金之躯,你要给本王叫车是吗,去叫啊,本王要双骑四轮马车,那就把车赶到本王面前。”顾依所处的院子和前院之间以月亮门连接,那门绝计驶不进马车。
此骄纵高傲的语气肯定会激怒不惧生死赴战场的男儿,顾依见前后两人虽没有抬头,但已经在磨牙,他一不做二不休,摆手说,“失礼了,靳将军想来没有那么大的车,那你给到外边请,雇佣马车的银子,靳将军不会没有的吧,要是真那么穷便算了,本王不计较,也不劳靳将军,摔锅砸罐找私房钱,本王自个儿还能花得起。”
顾依说着就踏步离去,那两人没有挡,顾依听见他们交谈。
“看这脾性,必定是从未想过下毒的后果,将军还想着替他平反。”
“将军可是亲自拜访受害的百姓,细问取水的细节,哼,将军这百忙,结果是献了狗,还狼王呢,我看着是疯狗!”
顾依停步,他没有在意那两人的鄙视之意,而是对靳克正竟然对毒害的事也存疑感到意外。
“胡言!”宋河没有忍住,他冲那两人走去,“安定王舍命抗敌!不争功勋!岂是你们这等虚荣将官养的杂役可以评论!”
眼看宋河抬脚就要踹人,顾依沉着嗓子命令:“停下。”
宋河瞬间止住动作,似给下了咒术般。
“狗养的狗!”
听闻更刺耳的辱骂,宋河居然还是不动,那骂人的得寸进尺,含一口痰就往宋河脸上吐。
宋河还是忍住。
顾依震惊,他未料想宋河会以这么刚烈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忠诚,他内疚得想把吐痰的人的舌头割下来泡馊水喂狗。
月亮门外跨进一人,是身披细雪的靳克正。
顾依看向靳克正,寻思这骚动是否有可能是靳克正设的局,他若相信靳克正为他平反,那便等于剔除靳克正告状的嫌疑。
个人的清白以及情绪在此刻被置之度外,顾依脑子里开始计算着张慈和靳克正这两人,哪一个对他之后的战策更有价值?
是谁告状都无所谓,顾依看重的只有圣上要取盐州的旨意,就算是个有心把他害死的人,他也会为了成就他的任务而无视真相、任人践踏。
靳克正不可能听不见自己下属的辱骂,这院子真的没有多大,顾依好歹住过王家庄和王府,那两处都是他至今还没能走遍每个角落的大宅,看靳克正这屋子,顾依初判他的家底是不怎么厚。
靳克正罚了那两个士兵,并邀请顾依回屋,说是要赔罪,态度并不献媚,符合顶天立地的大将风范。
屋外鞭打和呼喊声交织,那俩无礼的士兵付出的代价不小,一百藤杖,顾依进屋前看了眼藤杖,确定不是柳条,一百下可以把个大男人打得至少三天蹲不了茅坑,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
靳克正没让顾依就座,他也站着,除了给顾依赔了声得罪,还向宋河表达歉意。
“未免王爷误解,我给王爷解释,我并不是有意牵制王爷,而是目前王爷您毒死人激起的民愤还未散去,王爷此时上街,必定会遭人恶意对待,王爷深明大义,我相信王爷不会责怪百姓,因此更不愿王爷在外受人侮辱,还得忍气吞声。”
靳克正斟一杯茶,举着过顶,向顾依躬身。
“王爷忠勇豪气,战略智谋超群,这也许是许多人都能做到,但王爷宁可冒险背负骂名,也毅然以大局为重,靳某佩服不已,靳某在此诚心为过去对王爷的不敬言行悔过,还请王爷任意发落。”
“言重了。”顾依有些尴尬,但还是努力隐藏,他想坐下来着,那样子更显身份,奈何伤势不准他摆谱。
靳克正敬过茶,深深给顾依鞠躬后斟茶给顾依,顾依抿一抿杯沿便放下,靳克正未有表达不满,他对顾依表现出的怀疑和谨慎这般不在乎,似真的打算对顾依敞开胸怀。
“待此战结束,王爷回京之时,靳某会随行,向皇上请罪。”
“大可不必!”顾依真心慌,他忍气吞声就是为了不给皇上惹事!他可不想白挨一顿打后还找皇上讨公道!
靳克正蹙眉,貌似因看不透顾依反应忽然激动而懊恼。
“靳将军。”宋河低声插口,“王爷身子有伤,不宜久站。”
“那是。”靳克正的眉心还是靠拢,但神情流露出的是关怀,顾依这时候才察觉靳克正把一脸虬髯修整过,难怪脸色比较容易看懂了。
“这宅子是靳某老家,靳某常年在外戍边,老家许久未修缮,只有老人妇孺不过五口的人家,没有仆从可以伺候王爷,靳某这就去镇上最好的客栈给王爷开一间上房,雇大马车送王爷过去。”
“不必了。”顾依决定暂时把靳克正摆在棋盘上的自己这一边。
“本王是狼王,不要人服侍,将军要是不介意,本王想把狼崽带进来,行吗?”
出乎顾依的意料,靳克正答应这要求的神色透着满满的乐意。
“那再好不过!”
顾依眨眼,好?哪家人能觉得放野兽进屋是好事?
“不瞒王爷说,靳某有位故友,和王爷一般养了凶猛野兽,是一头棕熊。”靳克正转身走向布满尘埃的书架,寻了遍,拿出一幅卷轴,他把尘拍散了才再回到顾依跟前。
“王爷可否听过……”靳克正把卷轴在桌上摊开,一边说,“岭南景氏?”
“听过。”顾依答,前朝废后的族人,因意图谋反罪被判充军塞北,全族死于战场,尸骨无存。
画卷摊开,画中一人一熊,熊眸寒光炯炯,口齿带血垂涎,他身边的人披一黑色大氅,氅衣刮起如黑云,手持长枪,枪尖缨穗和棕熊嘴里血色相呼应。
那人的面容五官极为深邃,不似中原人。
“景绍灼。”靳克正说,“带领景家军上阵的主将,前朝废后的亲兄长。”
“和我的狼有关系了吗?”顾依纳闷,虽然养熊是挺厉害,但死去的人和他拉不上边吧?
“他是我最敬重的战士,是此生无二的挚友。”靳克正看着画卷,黯然神伤。
顾依闭口不打扰,他已能理解缅怀亡者的苦楚。
靳克正把画卷复又卷起,说:“他这人生前和我提过一遗憾,就是没能和狼近距离接触,他喜欢狼,不,该说,他迷恋着狼,许多人埋怨他不知足,有了熊还不够。”
那又如何?顾依闷着。
“他有一在战场捡到的养子,入了我户籍,可其实景绍灼视他如亲子,也许真的是亲,我也无从晓得,绍灼那人,多情啊,外面不晓得还留了多少种。”
那又如何?顾依更闷了。
此时外面走廊有人走来,门外打人的声响已歇,只见走廊一人影停步,对廊下应该还趴在凳子上哎哎叫的人骂:“活该!谁让你们对狼王无礼!”
骂完,那人便拉开门,大踏步走进来,是个高瘦的青年,五官与画中人有多处神似,“义父!”青年对靳克正喊,随即便看向顾依,明亮的眼眨巴两下,两侧嘴角便夸张地扬起来,似看见主人送饭而兴奋淌舌的狗崽。
“安定王!呀!我好崇拜你!你养了狼!比我爹厉害呀!”青年跨前两步就蹲下,抬头仰视着顾依,这和人打招呼的方式可清奇,谁教的啊?
“哈哈……”靳克正笑得无奈,“王爷见谅,这家里没人教他礼仪,他又爱和狗混在一起,总模仿小狗的模样。”
“起来,别让王爷笑话。”靳克正对青年说,三分严肃的语气,七分是宠腻。
“哦。”青年站起身,抓耳挠腮好不忙碌。
“他就是景绍灼的养子,跟了我的姓,靳绍炻。”靳克正揽着青年肩膀带到身边,“王爷可以叫他小十,他能帮王爷伺候狼崽,喂饭扫屎什么脏活都可以,就让他做吧!”
靳绍炻捣蒜那样点头。
“王爷让我做吧!我愿意为王爷的狼做牛做马!”
啊?
顾依有些烦。
怎么感觉像被硬塞了个弟弟?可别又是个坑哥的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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