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生离京前给他那在敦宗院扫地的师傅谭冲送坛酒尽孝。
谭冲如常地对徒弟送的东西一边享用一边嫌弃,“要真懂孝心,就把我徒孙带来,我存的钱也许比你还多,怕买不起酒?”
席墨生和王药有约法三章,一不教顾戚欺压人、二不教顾戚杀人、三不带顾戚进出官宦人家出入场所,敦宗院便是那样的场所,于是席墨生没带顾戚见过谭冲,只是早在确定收徒时忍不住想炫耀,而跟谭冲提过自己收了个天底下最棒的徒儿。
“都跟您说了我徒儿家教严,乱带出来可得害他被家长打屁股,待他大些再让您见。”席墨生打开食盒,给谭冲递个烤鸭腿,“师傅,您在环州有没有熟人,给我介绍个厉害、管用的家伙。”
谭冲没好气,“瞧你这德性,出个门办事还得找靠山,圣上到底看重你哪点?”
“不就是看中我这敏锐思维吗?”席墨生毫不脸红,“树大招风,我呀,就宁可当棵草,围绕在大树的遮荫之下,风雨不倒。”
席墨生吃起手中鸭腿,“快,给我几个可靠的名字,我好徒儿在等我。”
“你师兄蒋帼在西北不就是一号人物了吗?你嫌不够?”
“师兄毕竟只是江湖人,再有本事也有限制。”
“泾原路监军龚成,知道吧?”
席墨生眼神发光,“当然知道,前朝带兵打过辽国的宦官,很受先帝重用,师傅您认识?”
谭冲抬头看月亮,一副缅怀往事的悲情神色看得席墨生有些厌倦。
“龚成因为前朝一些破事,即便身居战功依旧被降职,不过至今还能监军,可见得他在官场混得还算稳当,你不用和他套什么关系,他为人正直,你要是遇到正经的麻烦,就找他吧。”
冲着谭冲这话,席墨生带顾戚离开石门峡后就直奔木波镇军营求见龚成,如谭冲所言,龚成毫无官威,得知有人自石门峡赶来报告军情,他便立刻接见。
见到龚成时,席墨生更相信了他是曾冲杀前线的将领,他虽有点年级,举手投足仍可看出底子硬朗,和普遍孱弱的宫中太监截然不同。
席墨生废话不多言,见了人就说:“钟普所率援军半途遭袭,石门寨现在已被党项大军围攻,我奉安定王之令传信,阻木波镇守军前去支援。”
龚成先是震惊,恢复下来后就严肃点头,“安定王必能守住城池。”
席墨生蹙眉,事实上,要不是顾依威胁他若不如实传信就和他恩断义绝,断他和顾戚的师徒缘分,他真想叫龚成带兵去救。
“你凭什么有这自信?”席墨生问龚成。
龚成面露狐疑,似经过一番斟字酌句后才说:“王爷必是有把握对敌,才会如此坚持,军令如山,我等若不听令,恐会坏王爷计策。”
这道理席墨生何尝不懂?可他宝贝徒儿这一路隐忍着不哭,自从离开石门寨就一句话都不说,他看在眼里着实难受。
顾依在送走弟弟前只说这么一句嘱咐:“不准向你师傅提任何要求。”
顾依对弟弟果然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知这弟弟很想求师傅带人去救大哥。
“就算如此,总不能袖手旁观!”席墨生本要龚成派一支轻骑部队潜入侦查最新战况,可想想还是决定作罢,他打算去向蒋帼求助。
“口信已传达,我告辞了。”席墨生牵着徒弟转身便走。
“大人留步。”龚成一步抢到席墨生跟前。
“大人所言,我也是赞成,但,军人违抗中军军令是万万不行。”龚成加重了‘军人’一词的语气。
席墨生觉出了门道,便耐心听下去。
“石门寨结构完善,所处地势尤其利于坚守,敌方军队人数再多,也会碍于天然屏障而无法全面冲击,同样的,即便有足够外援,军寨若已锁上所有入口,那即使挖几年的地道也未必进得去。”
龚成摊开地图让席墨生看,席墨生摸下巴颔首,认同了龚成的说法。
龚成在地图上的没烟峡一带划个圈,“按先前六路将领得到的统一指挥所写,此处本是泾原路该安营之地,然而泾原路却没有等到中军的相关指令,想必是中军发现敌方会通过没烟峡进军,且兵力强大,泾原路将难以抵御,便改变了策略,如今钟普遭袭,证实没烟峡确实是敌军阵营。”
席墨生只能连连点头。
龚成接着讲,话声放得越来越轻:“守城之利在于以逸待劳,石门寨中兵马的体力消耗低,粮食便能省,敌方则完全相反,军粮是军队的命脉,尤其是远征大军,粮食稍有短缺或迟缓,就会导致军心大乱,兵败如山倒。”
席墨生明白了,他说出自己联想到的策略,“潜入没烟峡,扰乱敌军运粮。”
“军队难以不动声色完成这项任务,必须是受过野战训练的精英,或者……”龚成凑近席墨生耳边,“江湖能人。”
“巧了。”席墨生挑起嘴角,“我就认识这种人。”
X
石门寨锁城作战第八日,敌军历经日夜不歇的前仆后继,以尸身填平了壕沟,开始用冲棚车撞击城门,以及掩护士兵在墙下挖掘。
城墙守军以岩石砸坏靠近的车,洒热油火烧挖掘城墙的人,敌军不顾波及前方人命,以弩箭阻挠守军保护城墙,与此同时,敌军的抛石机已运来。
顾依下令床弩登高列阵,床弩一次发射八支粗如车条的箭,准确的一击便可破坏一部抛石机。
可敌军的抛石机像不值钱那样,毁了一百台就再来一百台,若非有地势的限制,所有抛石机一齐发射的话,石门寨第一天就完了。
碰!
一块巨石砸上城门。
碰!
又一块砸上墙。
这样下去箭会不够用。
“弓箭手就位。”顾依亲自下令。
墙上弓箭手已接连七日没有下过墙,这日仅歇了会儿,听闻号令时大多数都未有立即起身。
顾依也不喝骂,径自拿起长弓登上墙。
“王爷!”邹昊追着上去,弓箭手们见状也立即回到岗位。
墙外飞矢不断,顾依把箭搭上,瞄准骑在马上来回驰骋指挥的士兵射出一箭,箭正中后背,击穿盔甲穿胸而出。
旁的弓箭手见了,便也集中攻击负责指挥战车的骑兵。
墙外空地有限,一次最多只能不超过百台抛石机列于可瞄准发射的地面,被毁的抛石机占据了位子,若指挥官来不及叫人来清理,后到的抛石机就无法操作。
顾依的策略见效,尽管不再破坏抛石机,敌方的抛石攻击却已瘫痪。
墙上瞄准射击毕竟还是风险极大,于是顾依此前便让弓箭手和盾甲兵勤练配合,每一个负责攻击的人都有一个持盾保护他的配对。
顾依和寨里所有士兵一样天天操练,他一人就配有左右两人掩护。
敌军再次发动箭雨攻势,可惜这几日老天都站在顾依这边,风势不仅在一天一天增强,还开始带有冰霜,敌方的箭射程减半,火箭更是大多在半途便给浇灭。
这日夜晚敌军终于休战,顾依可没那善心,他也不浪费资源,而是用抛石机把寨内三千人无法从污水道跑出去的污秽给投到敌阵。
如此相似的攻防战又持续三天,敌军又靠大量的牺牲把战地清空,抛石机再次运作,甚至连楼车也运来了。
最高的楼车几近城墙高度,可以更准确射杀城墙上的守军。
顾依下令墙上守军全数撤退,攀墙楼梯也撤走,床弩队凿开城墙中预备好的几处洞孔,从底处攻击楼车建构,可这样的攻势较慢,还是有几台楼车顺利靠近城墙。
顾依早已下令全军在墙下有利位置就位,对准靠近的楼车发箭,自楼车跳进墙的敌军则见一个宰一个。
嗖!
顾依射出自己袋里的最后一支箭,他抛下弓,拿起一根长槊就扔,命中刚跳到墙上的一个人,那人自墙上坠下,带落两个正爬下墙的人,再串进已经成功爬到墙下的另一人。
顾依卸下碍事的披风,跨上战马。
“王爷!”邹昊拉出缰绳,“粮道没有封死,属下掩护您走!”
顾依冷眼睥睨,“邹昊,你怕死?”
“我活着能有多大作用?我可以死,王爷,您不可!”
王爷,不可。
熟悉的话语,令顾依不经意莞尔。
“你信不信我?”
“我信!王爷,这里只有三千人,您活着出去就不是输!您一定能赢!”
自城墙掉落的敌人像风吹下的落叶,尸体叠成越来越安稳的落脚处,床弩无法再攻击楼车,城门被冲棚车撞得猛烈震颤。
弓箭手的箭即将用尽,人人开始或抽刀、或上马。
“今天是第十一天。”顾依说着,抬头看天,看见卷在强风中的片片雪花。
“若非今天,便是明天,邹昊,你信我吧,就算我死,这仗也不会输。”
顾依抢走缰绳,拍马上前,一刀斩下一颗狰狞头颅。
“王爷!躲开!”邹昊大叫。
顾依御马闪躲,一块巨石险险擦过,没伤及人和马,只打落顾依的刀,顾依手一摊,接过邹昊给他抛来的槊。
巨响传来,城门上落下碎石。
顾依吸口腥味刺鼻的寒气,“开城门!”他举高长槊,“杀出去!”
隆!
城门轰然放下,压碎门外的冲棚车和人。
顾依打头阵冲出,带着尾随的骑兵杀向来不及反应的敌人。
敌人众多,但个个对战无力,大多数见人来便跑,还跑得踉踉跄跄,看来已经断粮许久。
顾依带着兵马把阵营冲乱,出其不意的攻势成功在墙外杀出一道防线。
敌营号角此起彼落,正重新列阵,顾依的三千将士一个不少地把城墙挡在身后。
天色暗下来。
敌军重组,似一片能无声息把城淹没的黑海。
风声如野狼成群嗥叫,人吹的号角声相形见拙。
没有任何预兆,排列在敌阵中的楼车忽地齐齐倒下,压死周遭密密麻麻的人马。
下一刻,风雪大作。
“夫君,你又算对了。”
顾依调转马头跑回城门,暴风雪已从敌阵后方迅速笼罩上来。
三千人陆续列队进门,最后一批人进来时,城门已升起一半。
应对急剧降温的措施也在顾依订定的练兵策略之中,终将士反应机灵,人和马都立刻躲入可以御寒的大帐和地窖。
风雪足足持续一夜。
这一夜,城墙上一个守军都没有,却也一个敌人都没有。
次日雪停,邹昊登高一看,只见外头一片白茫茫,狐兔绝影。
邹昊兴冲冲回到中军帐,“王爷!敌军撤退了!”
顾依漠然,悠悠地在纸上写下——敌围城十二日,无法攻破,因暴风雪退兵。
“集合一千兵马,随我追敌。”顾依放下笔。
“王爷您歇会儿吧!我去就好!”邹昊拉住顾依刚捡起的披风。
“你以为你能闲着?”顾依硬把披风抢走披上,“你回木波镇去,带上那里一万兵马追上来。”
邹昊无奈,只得跟着顾依离开军帐。
“王爷!”一个哨兵来报:“粮道门外有人,是之前来过的那位席大人还有他带着的孩子。”
顾依面色顿沉,上马赶到粮道门去,命人开门。
门外,席墨生牵着顾戚,身后还有一队马车,拖着像是敌军的辎重。
席墨生松开顾戚手,顾戚马上跑到顾依跟前。
“大……”
“我有准你来找我吗?”顾依冷冷打断顾戚。
席墨生走上前,“哎顾依,你听我……”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顾依厉声一吼,抬起手就要给弟弟甩一马鞭。
“王爷!”邹昊忽地过来,“城墙外面有队骑兵,说是遵圣旨前来保护王爷。”
圣旨?
顾依怀疑自己累得听错。
若非听错,他就得怀疑来人究竟是保护,还是要除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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