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缩短无数人的寿命,也缩短正值青春年华的生者该有的成长期。
阔别月余,顾依再见到靳绍炻时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靳绍炻身披薄甲,发束于冠,他圆润的面颊消瘦许多,不笑的样子因而更见严肃,也更衬出那对明亮眼眸中足以慑人的锐利精芒。
少年已成战士。
顾依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们,他不希望任何一个弟弟像靳绍炻这样,年纪轻轻就披甲浴血,他庆幸自己不是什么将门之后,弟弟们无需继承自己。
“属下靳绍炻,参见安定王。”靳绍炻单膝着地,向顾依恭敬行礼。
“起来。”顾依接下系在腰上的皮袋,当靳绍炻起身,他便把袋子递上前,“拿去。”
靳绍炻双手捧着袋子,头仍然低垂,“谢王爷赠物。”
宋河走到靳绍炻身边,搭着少年厚实不少的肩,“这袋子和王爷之前给你的不一样,是用狼崽子妈妈的皮毛作的,王爷要你跟我学习驭狼,带着这个可以事半功倍。”
“啊?”靳绍炻俊朗的容颜终于又显现一丝少年稚气。
“狼在山里生活得很好,我本想把它们放归山野,可似乎不行。”顾依说着,睡在他脚边的小九打个呵欠醒来,懵懵的样子一点不似会咬死人的野兽。
顾依揉揉小九脑袋,“毕竟是人养大,它们对人有眷恋,总会回到人身边。”
“不过京城终究不适合它们。”顾依弹一下手指,坐在较远处的小二慢慢走过来,嗅吸顾依伸出来的手,顾依抬起被嗅过的手,望着小二的眼,手指靳绍炻。
小二转过头看靳绍炻,接着就走到靳绍炻身边坐下。
顾依站起身,向靳绍炻弯腰低头,“靳公子,我走后,请替我照顾这一家狼崽。”
“啊!啊!”片刻前还有模有样的男儿,忽地便慌慌张张摆手摇头,“王爷!您……您别向我低头!”
“有求于人,岂能不低头?”顾依陈恳再问:“你可否愿意替我照顾狼崽?”
“当然愿意!”靳绍炻朗声应。
“多谢你。”顾依欣慰地笑了笑,坐回身后太师椅,一挺胸,温和的脸色瞬间便由冷峻取代,“我要的人带来了吗?”
靳绍炻喉结发出吞咽声响,往后退开些许。
大战结束后,顾依把石门寨安排给靳克正分军驻守,靳克正却回报称已派了靳绍炻带兵回石门寨。
顾依当时心有疑虑,就问宋河和魏溪,靳绍炻跟在顾家军中时的表现,以及中途掉队的原因。
出乎预料之外,宋魏两人对靳绍炻的评价都很高,顾依也得知靳绍炻掉队不是因为畏惧,便相信了靳克正的决定。
顾依本打算处理完善后的军务就到石门寨去接顾玖,却因毒发呕血的状况严重而给带到熙源阁休养。
熙源阁距离石门寨不算太远,顾依稍微恢复精神后就差人传话给靳绍炻,要靳绍炻把顾玖带来,再顺便把狼崽托付给靳绍炻。
“禀王爷……”靳绍炻的神情镇定,可话声微颤,“属下返回石门寨时,寨里留守的士兵说,有群山贼趁寨中防守空虚来劫,抢走了粮食和马匹,有人目击山贼把顾玖和张得项给抓走了。”
顾依闻言怔住,一旁席墨生抢先问:“确定张得项也被抓了?”
“听说是如此。”靳绍炻答,“我已派人四处搜寻,目前未有找到。”
席墨生歪脖子,“山贼抓白白净净的小孩还算合理,抓张得项是为何?”
顾依皱眉思索了会儿,自言自语般喃喃:“若山贼都是一路,也许抓顾玖才是碰巧。”
“什么意思?”席墨生问。
“你不觉得……”顾依顿住,转向靳绍炻,“你先出去。”
靳绍炻应声离开房间,顾依才对席墨生说,“我以为张慈迟早会来问我为何关押张得项,可他一直不声不响。”
“你怀疑张慈让人冒充山贼救走张得项?”
“没有凭据,我不敢说,只是觉得太巧,怎么又一个张家人被山贼抓?”
“你想说张鍪一家被山贼抓走也不是意外?”
顾依垂眸,视线和小二对上,“席兄,如果山里其实都是狼,没有羊……”
“你猜张鍪不是被抓?”
“若张鍪是狼……”顾依牙关不自禁咬紧,“你猜,狼的领袖会是谁?”
席墨生面色陡沉,显是也想到了一路。
“席兄,我想我已明白圣上为何要我来打盐州。”
“因为你是披着狼皮的羊。”席墨生的语气没有嘲笑之意,他依旧如临大敌般沉着脸,“能把看不透你究竟吃不吃肉的真狼引出来。”
顾戚来到顾依房门前,抬头仰视笔挺如枪的靳绍炻。
“您是和安定王一起打仗的将士吗?”顾戚措辞礼貌。
顾戚对靳绍炻好奇,靳绍炻也是一样,他盯着顾戚直打量,暗自赞叹这孩子真干净,不仅是穿着和面容干净而已,事实上,孩子扎起来的袖子沾有新鲜的泥土,胸襟衣领也有像被汗水浸湿的痕迹。
这孩子的眼,非常干净、清澈,让人能在他瞳孔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霎那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孩子仰慕的心情。
“不,我只是替王爷跑腿的小卒,还没有机会随王爷征战。”靳绍炻回答,“你是……”
“戚儿!”蒋帼从屋檐探出头,“休息够了就回来练功噢。”
靳绍炻走出屋檐抬头看,认出蹲在屋顶上的是熙源阁阁主,“蒋大侠。”他向蒋帼拱手,“恭喜您收了徒弟。”
“唉,可惜不是我的呢。”蒋帼招招手,“小火石,你也上来吧。”
蒋帼在西北有名气,靳绍炻自然是认识,他养父靳克正曾把他送去熙源阁学习拳脚基础,蒋帼亲自指点过他,也问他有没有兴趣拜师,靳绍炻拒绝了,比起行走江湖,靳绍炻更向往金戈铁马。
顾戚不声不响就跳上屋顶,靳绍炻愣住了,仔细思考了下,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沿柱子往上爬。
“看看这孩子的轻功,你后悔没拜师了吧?”蒋帼笑着拍靳绍炻面颊。
“嗯。”靳绍炻坦白,“后悔了,我要是多会点功夫,就更帮得上安定王吧。”
蒋帼翻白眼。
“这是大哥的。”顾戚指着靳绍炻腰带挂着的狼妈妈皮袋。
靳绍炻瞪大眼,“你也是安定王的弟弟。”
顾戚抬手比个七,“我叫顾戚,我是大哥的七弟。”
靳绍炻感讶异,这老七和那位九弟差别真大,肯定不是一个爹妈养的吧?
“我有六个哥哥,一个弟弟。”顾戚一边把手指逐一收起来,一边念:“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八弟。”
“顾九排行第几呢?”靳绍炻忍不住问。
“他不是我的弟弟。”顾戚答得很是果断。
靳绍炻感觉自己冒犯了安定王的家事,就闭嘴不再追问,还向顾戚点头行礼:“见过七公子。”
“小火石。”蒋帼拍一下靳绍炻脑壳,“你就那么崇拜安定王?”
“王爷身先士卒,攻守皆勇,我义父说王爷才是把夏军打退的大功臣,但王爷淡泊名利,于是不居功,如此胸怀,当然值得崇敬。”
“王爷那胸——怀,确实大得惊人。”蒋帼摸摸自己胸膛。
“嗯,大哥的胸很大,我最喜欢抱着大哥。”
“是吧!哈哈哈!”蒋帼激动地连连拍腿。
“喂。”席墨生在屋檐下叫,“少胡说八道了,带我找张鍪岳父去。”
“哦?”蒋帼跳下地,身法速度比席墨生犹有过之,“你家王爷同意啦?”
顾依推门出来,狼崽子一窝蜂跑到院子空地去自由打滚。
“张家人的金子,不要白不要。”顾依看向跳下地的靳绍炻,“你想再和顾家军一起作战吗?”
“想!”靳绍炻兴奋至极,“谢王爷赏识!”
次日,顾依便设计好策略。
宋河和靳绍炻带狼群进山,找出山贼老巢。魏溪领顾家军五百人分成五纵队进山埋伏,每队各带五名熙源阁弟子。待山寨位置确定,席墨生和蒋帼先暗闯去探山贼的人数和战力,接着顾依再决定是要一举进攻、一网打尽,或轮番浅攻、逐步围猎。
“大哥!我能和师傅一起去吗?”顾戚大着胆子问。
“不行。”没想竟是席墨生先反对。
顾戚哭丧着脸,默默退回到墙边。
顾依在临时布置的小沙盘插好顾家军埋伏位置的旗子,最后把代表自己的中军旗子插在盐州城中。
“戚儿。”顾依展开手臂,顾戚立刻就扑进他怀里。
“你保护大哥,行吗?”
“行!”顾戚紧紧搂着顾依,恨不得就要把自己揉进顾依身子里。
蒋帼窃窃私语:“男人若是能生娃,一定就是安定王这样胸大臀翘的身形。”
“你要是被顾家军套麻袋捅死,我可不会报仇。”席墨生说。
是夜,顾依已在前往盐州城的途中,他本想骑马,可一上马就头晕,只好妥协乘车。
顾戚熟睡在顾依腿边,席墨生也在车里,借月光看龚成重抄的《统一指挥》。
“你就承认这是你写的,陛下会很高兴。”席墨生悠悠说。
“我一个贱民出身的人,写的东西粗俗不堪,哪能入圣上的眼?”
席墨生合上书,“你这么不领情,活该陛下见你就打你。”
顾依无言以对。
“顾秦虽不是好人,可顾家还算是名门,你别把自己看得太轻。”
“嗯,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是羊邢捡回顾家的弃儿,和顾家没有半点血缘。”
席墨生愣了会儿,“你这么肯定自己不是顾家的种,那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替顾秦杀过人、埋过尸?”
顾依看一眼弟弟,席墨生点头。
“我当时对杀人没概念,只是做大人要我做的事,你想告发我吗?”
“怎么可能?”席墨生不慎抬高声量,他顿一顿确认顾戚没醒来,才接着问:“你杀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为什么要割脸?”
“都是女人,割下的脸,剁成了肉泥。”
席墨生傻眼,“为……为什么?你不是真的……吃了?”
顾依的反应冷静得异常,“我在顾家是连捡剩饭吃都得跪着求,第一次吃肉,是夫君给的。”
“那,那肉泥到底……”
“我杀人割肉,是在顾秦娶了公主之后,当时听过后厨的人说,以形补形,说起来。”顾依把声量压得更低,“顾玖是公主生的,也就是圣上的亲外甥,你觉得我怎么处置顾玖更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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