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南北无战事,京城却发生很多事。
殿前都指挥使顾依犯杀人罪遭马军都指挥使萧寅抓捕归案,圣上亲审此案,判处顾依杖刑后停职,殿前都虞侯席墨生暂代其职。
身为萧寅的部下,魏溪觉得莫名其妙,顾依是萧寅抓的,圣上却不升萧寅的官,还如此轻判杀人手法极为残忍的顾依,这顾依,想必是在任期间对圣上极尽谄媚,才如此得宠。
魏溪替萧寅不值,顾依是萧寅在战场一手提携,却忘恩负义,果然只是虚有其表,内心和他那个没有半点本事,仅凭娶了公主就能任职枢密使的爹一样丑陋!
席墨生没有打过仗,魏溪觉得圣上终究不会让他接任殿帅之职,而是会等风头过后就恢复顾依职位。
魏溪祖籍江浙,在南方参军,为了出人头地,毅然参与伐北大军,凭着实力升迁至侦查军,战后随军班师回京,顺理成章编入禁军,成为萧寅麾下,萧寅待人豪爽,魏溪娶妻时,他大方地给魏溪垫付新屋的一年租金。
“我要参与捧日军选拔。”魏溪这么决定,捧日军和天武军是隶属殿帅麾下,他想着若顾依复职,他便要当面挑衅顾依,为萧寅出气。
负责选拔试的捧日军教头叫宋河,魏溪和他有些交情,宋河知他实力,于是没有严格监考,样样都让他通过。
考试过后,魏溪请宋河喝酒,趁机问:“顾殿帅的考试成绩能否看看?”
“没记录。”宋河说。
魏溪哼笑,觉得那意思就是成绩太烂,于是不好记录给人留下话柄。
岂知宋河接着说:“殿帅不是人,他的成绩是考核的最低标准还往上翻两倍,这成绩要是记录下来,标准可得提升,你我都不晓得能不能通过?”
魏溪对这话半信半疑。
后来,那‘不是人’的家伙居然成了安定王。
魏溪彻底相信了宋河说的是谎话,或可能其实没人真的知道那顾依没有半点本事,纯粹就是靠给皇上取乐而能节节高升,他那些吓人的所为‘壮举’,都是瞎掰。
幸好的是萧寅升迁至了枢密使,这可比殿帅更上一层,魏溪便释怀,即便席墨生真的接管殿前司,他也没有多余的怨念了。
好景不长。
魏溪居然被委派成顾家军,随侍安定王至河北定州。
魏溪很是不愿,想方设法让人顶替自己,他打听到招募顾家军的人是内侍总管刘燕文,便托人塞钱给刘燕文,他没想到此举竟然给他招来恶果,他被身份不明的人抓起来,关在不见天日的牢中遭受严刑拷问。
“顾家军月俸是你原有两倍,你在京的家眷还可每月领钱,你为何拒从?”
魏溪努力维持意识计算时辰,他估计自己被关了十天才得释放,释放后,他竟被带进宫面见圣上。
圣上说:“你既坚持不服安定王,只是因为不承认安定王的身份,那便替朕执行监视安定王的任务。”
皇上谕旨岂能不从?魏溪叩首尊旨。
“若。”圣上接道:“安定王有逆君之想,便见机诛之。”
那顾依有何能耐可以逆君?
魏溪心中纳闷,可还是慎重领旨。
一年后。
魏溪已忘了一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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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地牢阴冷潮湿,蛛网遍布在墙上和墙角,火光照映出稀薄空气里的尘埃。
除此之外,这地牢没有别的糟糕之处,比起监军司,这里显然不常使用,甚至连拷问的刑具都没有配备。
顾依把手下全部留在外面,只一人和关在牢房里的顾玖对峙。
“我若被你饿死在这里,你在京城的那些弟弟一定很快就会在黄泉路追上我。”顾玖说。
“他们都是你的哥哥。”
“你是傻子吗?我娘只生我一个,我是皇上亲外甥,他们算什么?你算什么?”
“你见过皇上吗?”顾依从袖里掏出一个包裹,慢条斯理拆开来,里头是热腾腾的肉包子。
“没见过又如何?我的血统实实在在,不似你,除去一身华丽外衣,你就是个下贱的野种。”
顾依把肉包撕开,肉香四溢,他忍住恶心。
“我曾经以为,贵贱是由食物区分,有肉吃的人则贵,取肉给贵人吃的人,则贱。”
顾玖起身走近牢门,伸手探出牢缝,“把肉包给我。”
顾依盯着顾玖的眼,顾依只和他对视一会儿就撇开视线,那不是逃避的行为,而是惯性的不屑。
“你认为你还是我的贵人?”顾依把包子递出,但仍和顾玖伸长的手有寸许距离。
顾玖抬眼瞪,“我看是你想求我当你的贵人。”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还能是什么?我过得好,你弟弟才能活。”
“呵呵。”顾依皮笑肉不笑,“你且说了,我是下贱的野种,我和你以及你的哥哥们都没有血缘关系,你怎么还以为现在的我会愿意照顾他们。”
“啧。”顾玖收回手,不屑的态度显露无遗,“可露出真面目了吧。”
顾依走向前,拿着包子伸进牢里,顾玖立刻要拿,他便举高了手。
顾玖未有尝试跳高抢夺,只立于原处,咬牙切齿。
“我若是你,就会拼了命往上跳,我现在终于从你身上看到,贵与贱的区分在于夺取食物的方法。”顾依依然高举包子,“和我交易吧,你指证私运青盐的主使人,我把顾家主人的地位还给你。”
“你怎么认为我会知道主使人是谁?”顾玖索性坐了下来。
“你不需真的知道,诬陷人的法子,我想我逊色于你。”顾依松手,包子掉落。
顾玖接住了包子就吃,再娇生惯养的一个公子,挨饿三天也顾不得吃相了。
顾依蹲下来,等顾玖吃完半个包子便捧出另一半。
顾玖擦擦嘴,“你要我指证谁?”
“张筠。”
顾玖的眼珠子转了又转,“一个杂种,野心还不小。”
“玖儿,你很聪明,你想想,太后还有多少时日?再过几年太后就压不住皇上,你没了太后这座靠山还能依附谁?不就是张筠,张筠会多看重你?张家枝叶茂盛,有再大的肉包,也分不了给你。”
顾玖伸手来拿包子,顾依任他拿去,顾玖却没有立即吃。
“你想成为分我包子的人?”
顾依沉默点头。
“好。”顾玖站起身,拿包子的手探出牢缝,“我和你交易。”
顾依站起身,蓦然觉得自己又站在乞讨的位子,他默默忍受顾玖的态度,接回那半个肉包。
“来人。”顾依朝外叫:“拿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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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生从魏溪休息的房间出来,经大夫抢救,魏溪保住了命。
龚成就不成了,他被顾依一刀枭首,神医都接不回去。
“我把大夫找来,是因为觉得王爷吐血吐得太真,怕是假戏真做……”蒋帼锁眉,“可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
蒋帼以为席墨生会说两句,席墨生却静得出奇。
“戚儿呢?”蒋帼挑个师弟必会回答的问题。
“我让他绕城跑三圈。”
“嘶……怎么忽然那么严?”
席墨生来到顾依先前吐血的地方,血水已渗入地板,还留下一滩印迹,他蹲下用手指抹一把,凑到鼻前闻,“他是真的吐血。”
“美人又不按时吃药?”
席墨生摇头,“这几日都是戚儿跟着他,不可能耽误。”
“那是隐疾恶化了吧。”
“师兄。”席墨生语气清冷,“这里的事你别管了,带上你的人走吧。”
蒋帼摸摸鼻子,没多问,拍了拍师弟的肩膀示意告辞。
席墨生问人找顾依,听说是在地牢审顾玖,便往地牢去,守在地牢外的宋河挡住他。
“王爷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去。”
席墨生叹气,“你知道我不仅有能力,也有权利不尊安定王的号令。”他摊手,“不过算了,他一心寻死,我何必操心。”
“大人。”宋河拉住转身要走的席墨生,他面色纠结,张嘴好一会儿才说:“那龚成的话无凭无据,他是行刺失手才胡言诬蔑王爷,我和王爷相处一年,王爷绝对没有……反叛之心。”
“这天底下有谁真的可以读心?”席墨生竖着手指碰唇,“人言可畏,顾依他不是傻,否则不会那么干脆宰了龚成,你也不傻,你该知道这胡言若传出去,你们和顾依也会同罪,顾依的为人如何,我难道不比你熟悉?他不可能害你们背负叛国骂名。”
“那您为何说王爷一心寻死?”
席墨生扶额,“他这一路吐的血都比你们洒的血多了,不需要懂医也能知道轻重的吧。”
“王爷每日有服药,应该……会好起来。”宋河显然没自信。
“病重了,药自然得换,顾依必须尽快给王药看看才行。”
“可现在回京……王爷会不会真如龚成所言,遭圣上降罪?”
“倘若真如龚成所言,他不回去才真会大祸临头。”
宋河撇过脸,内心似在挣扎,席墨生拍他肩膀安慰:“等他出来我再劝他。”
“且慢。”宋河又拉住席墨生,“您请下去吧,王爷不知会待多久。”
宋河让开路,席墨生点点头,背着手一步步走下石阶。
刺史府的地牢没有刺鼻的恶臭,席墨生走过一排空置的牢房,来到最深的拷问处,可那里别说刑架,连刑具都没有,甚至没有受审的人。
顾依独自坐在一张木椅,他看一眼席墨生,没有说话。
“顾玖呢?”席墨生来到顾依身前。
顾依递给席墨生一张对折的纸,席墨生打开来看,是顾玖指证张慈父子三人和张鍪合作私运青盐的口供,刹子山的山贼是雇佣来运货的人,原来都是草莽,本性凶残,见盐州城破,往后恐无法再靠运盐赚钱,便掳走张鍪和张得项,意图勒索。
“想不到顾玖那么合作。”席墨生有些难以相信,“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吗?”
顾依抬一抬手中的半个肉包。
“仔细点说,你有什么打算?”席墨生拿走那包子,“凉了,别吃,一会儿吃好的。”
“我原来是要顾玖指证张筠。”
席墨生抓抓头,“张筠的分量和张慈不是一个等级,凭顾玖的证词是不行的。”
“顾玖也是这么说,但他说回京就能取得确凿的证据。”
席墨生蹙眉,“你信啊?”
顾依扶着椅子把手起身,“无论怎样,我都必须得回京,不是吗?”
席墨生吸口气,“说得也是,我马上给陛下写信,等陛下诏你回京。”
“不用那么麻烦,你不是提刑官吗?”顾依伸出双手,做出上拷的手势,“以杀龚成为由,押我回去不就得了。”
席墨生傻眼,“用不着吧。”
“防患未然。”顾依曲起手指,仿佛野兽的爪,“毕竟我是传言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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