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右寺主簿拨着算盘算了又算,本来侥幸的心情渐渐显得失望。
“这安定王名下财产比我当知县的舅舅还少!”
一边等着分钱的寺丞投来怀疑眼光,“少来,安定王是大将军,还是知州。”
“知州月薪饷一百贯钱,禄米一百石,一年得绫二十匹,罗一匹,绵五十两,这位王爷上任一年有余,每月薪饷支出给学堂开销、施医赠药、修桥铺路……去年九月平南有功获赏的黄金二十斤,悉数用于修复战后受损城寨。”
“食实封呢?”
“没有。”
“没有?”寺丞不信。
“真没有。”主簿把手上一份从户部抄来的寥寥数行资料翻前翻后,“就这样。”
“你没抄齐吧!这位王爷不原来是顾秦长子?”
“户籍上没名份,而且这顾家也没钱!你忘了吗!几个月前顾府开仓大派米粮布帛,派得干净。”
“那……”寺丞想了想,恍然大喜,“查王家庄!王家庄生意那么多,总会给这御赐媳妇分点!”
主簿对寺丞投以关怀眼光:“现在谁进得去王家庄?”
寺丞抓抓脸,“那若就我们俩干,一人能分多少?”
主簿咂舌,“一人一百文钱。”
“啊?这哪算油水?露水吧!我不干了!”
“我也不干。”主簿把资料揉成纸团扔纸篓,“大理寺明文条令禁止刑讯,谁要为一百文钱冒渎职风险!”
俩芝麻官于是打消敲诈牢里新成员的念头,此时已过点卯时辰,然而这一早就下雨,必定很多当值官员迟到,于是两人还是不匆不忙地在面馆吃早饭。
“让路!让!”呼喝声夹着马蹄奔腾自远处靠近。
一骑马忽然奔驰而过,快得看不清马上何人,随后跟着的一串约有五六骑,全是武装禁军。
寺丞有感而发:“安定王一朝刺驾,这些米虫似的禁军终于显得有价值啦。”
带兵快马跑过的人是萧寅,他来到大理寺,气势汹汹直往关押安定王的牢房去,途中没人敢于阻挡。
顾依被囚于专门关押京城官员的右寺狱里最深处的牢房,萧寅来到牢房前时,他正打着王老爷子教的太极。
“去年你在牢里倒是没现在这么惬意。”萧寅说,“胆子果然是肥了。”
顾依垂手,静静地看萧寅,他不理解萧寅眼神中的仇恨。
“你这无辜的样子骗了我七年。”
“我骗了你什么?”
“这是在嘲讽我没权审问你?”
“你确实没有职权审问我,萧寅,我以为经过一晚,你应该已经冷静,我是被人陷害,你是被人利用,这不是很明显吗?”
萧寅蓦地拔刀,砍断拴着牢门的纤细铁索,踢开了门,大步直朝顾依走。
顾依挺拔着腰杆迎接,丝毫不露畏惧,尽管萧寅手中的水月刀向他反射着寒光。
萧寅未有动刀,而是伸手掐住顾依喉咙,他怒目圆睁,额头青筋浮现,咬牙切齿地说:“你束手就擒的时候,我当真想过你是遭人诬陷,可我见了每一个投降的叛军,都没有找到你最亲的那五十精兵,也没抓到你的狼,而你……你这卑鄙小人……”
萧寅松开手,顺势一挥拳,迅猛地砸在顾依腹部。
顾依连日体弱,加上没有防备,硬生生就挨了这拳,顿时痛得跪倒,抱着肚子直不起腰。
“你竟掳走我儿!”萧寅起脚就踢。
顾依有了防备,立即举手挡,萧寅没有留力,这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
“来人!”萧寅吼,“把这犯人吊起来!”
牢房外走进四人,其中一人是尉羽盛。
“王爷大人,你运数尽了。”尉羽盛站到顾依身后,把一副镣铐所在顾依咽喉处。
紧接着,镣铐的锁链给穿过牢房顶的一枚铁环,尉羽盛用力拉紧锁链。
顾依被吊直身,只有脚尖可以点地,他脚踝本就有沉重的镣铐,难以反抗。
尉羽盛把锁链固定在墙,顾依呼吸受阻,他抬手设法扯断锁链,尉羽盛突地用刀背重击他腰,他吃痛松手,身前士兵便趁机扣住他手,分别拴上镣铐后就吊起来。
顾依脖颈给吊得紧绷,痛苦非常,他必须仰着脸张嘴吸气,忽然面上被盖住一层纸,遮住他的眼、口和鼻。
哗啦!凉水扑面泼来,面上的纸因沾了水而紧贴皮肤。
顾依在军中见过许多用刑场面,知道面上这是桑皮纸,这纸吸水性强,湿了便会紧贴在任何表面,贴在脸上一层叫人透不过气,五层就能杀人于无形,是最不费力气的刑讯手法。
“萧寅……我……”顾依艰难地喘气,“我没有……掳你……亲人……”
“我不期待你能承认,我只要你招出那伙精兵都藏在何处!”
顾依隔着桑皮纸只能瞄到人影走动,他认不出哪个是萧寅,只听身后有人走近,接着耳边生风,一幕熟悉的经历划过脑海。
唰!啪!
鞭子斜斜掠过背部,火烧般的刺痛深深噬进肉里。
习惯使然,顾依下意识忍住痛呼,鞭子再度挥下,不偏不倚地打在同一道痛处,令那疼痛更甚。
顾依还是没叫,萧寅亦没问话,鞭子也不停下。
不想神志太快涣散,顾依极力镇定心神计算鞭数,足足二十鞭后萧寅才再开口,话声是来自他身后。
“说是不说?”
二十鞭子一下都没有打偏,纵是如此,疼痛早已深刻得侵入血脉,流遍全身。
顾依放缓呼吸,久违的疼痛令他异常清醒。
“萧寅,你有恩于我,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亲人。”
“说,你的左右手,魏溪和宋河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信我?”
“回答我的问题。”
“我可以帮你找到你儿子。”
“你自找的。”
面上又叠一层纸,凉水又倒一大桶,且这次水里还掺了盐,嘴尝,伤口也尝。
无情的鞭子,一次次重复刮下破烂的肉。
X
李霜桐在儿子房外的走廊站了一早,婢女频频来劝她休息,说老爷一定很快找到少爷。
李霜桐不听从,她昨夜痛哭许久,以致双眼红肿,彻夜不眠也令她面色疲惫,然而此刻她却盛怒大于伤心。
“把昨夜目击我儿被抱走的奶娘和丫鬟叫来。”李霜桐说。
两位目击人很快来到,李霜桐问:“再说一次,你们昨晚见到什么?”
奶娘拭着眼泪:“回夫人……昨夜我从茅房回来,见走廊上有一只狼,我吓得跌坐,因太害怕,叫不出声来……那只凶猛的野兽不住对我低吼,夫人您看,院子还留下狼的脚印。”
丫鬟抽抽泣泣接着讲:“夫人……是我不好……我不该打瞌睡……我……我在房里听见开门的声音,以为是奶娘回来,我睁眼一看,就见原来是个黑衣人抱着少爷,开窗爬了出去!”
李霜桐步下走廊,低头看那所谓的狼脚印,问道:“奶娘,那只狼什么模样?”
“这……像……很大的狗。”
“什么毛色?”
“灰色。”
“只是灰色?”
“是……是的夫人,是只大灰狼!”
“那灰狼是怎么逃走?”李霜桐看向围墙,“这面墙时常有人检查,我适才也亲自看过,完全没有破损,狼如何能进来?又是怎么出去?”
奶娘答不上来,丫鬟抢答:“夫人,我看见那狼和黑衣人一起跳出去了!”
李霜桐从袖子拿出一块绣帕,铺放在地上的爪印旁,那帕上绣着一块和爪印相似的图形,但更大一些。
“这是去年我为纪念家里老死的看门犬而照着它的爪子绣的图形,那只是只普通的狗,怎么爪子还比狼大?还有,现刚换季,狼会换毛,毛色必杂!”李霜桐指着墙,“这墙下没有可以借力上跳的东西,即使是家中有武功的护卫也不能轻易跳出去,难不成一只狼也能修炼轻功?”
李霜桐再走向儿子的房间,来到那号称是黑衣人逃走的窗槛,“昨夜持续下着细雨,黑衣人若爬窗而出,这窗槛怎会如此干净?”
奶娘和丫鬟面色煞白,手脚打颤。
“我儿到底在哪儿!给我从实招来!”李霜桐厉声叱,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喝骂。
X
墙上的锁链解开,顾依趴倒在地,求生的意志驱使他立刻把面上的四层桑皮纸扒下来。
锁链再被拉紧,但没有把顾依吊起来,而是令他四肢大字形张开。
一桶水泼到身上,把已被鞭子抽得破碎的囚衣冲刷下来,背后刚适应的痛楚又给唤醒,然而却比预想中的轻。
水滑落到嘴角,顾依尝到甜味。
牢房打开,尉羽盛提着一布袋走进来,松手把布袋落在顾依面前。
布袋没有系紧,落地就散开,包裹在里头的东西是一团泥块,泥块落地时也破裂,裂缝中涌出源源不绝的蚂蚁。
顾依脸贴于地,能清楚看见蚂蚁醒目的齿,这些蚂蚁是军中养来作为医疗用途,当身上有伤口开裂,就让蚂蚁用强壮的牙齿咬住裂开的皮,而后将蚁身拔除才把伤口包裹,几日后伤口便会贴合。
一般上,蚂蚁能用来应急的伤口都不会太大,一次至多用上十几只,不会一整窝端来,且这时候牢房里唯一受伤的人是顾依,他的伤也不是蚂蚁缝合得了。
萧寅坐在牢房外,喝着酒冷眼旁观。
蚂蚁很快就发现食物,纷纷爬上顾依的身体,顾依屏息不动,忍耐着这成千上万的军队在身上侵略。
蚂蚁在没有伤的手脚和脸上汲取糖水只会造成痕痒,顾依尚能忍耐,可当蚂蚁渐渐爬到他血肉模糊的后背,就是比撒盐还难熬。
尉羽盛从怀里拿出一块馒头,捏碎往顾依背上撒。
顾依额头紧贴着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克制不让身体对疼痛做出反应。
锵啷!尉羽盛拉动锁链,顾依的身子因而给拖动,数不尽的蚂蚁因受惊而咬住它们的‘陆地’。
“呃——”顾依没能忍住,他弓起背,尉羽盛把他踩踏回去。
顾依瞪向萧寅,萧寅眼眉都不曾动一下,此刻,身上万蚁咬噬的苦痛都及不上内心交织的愤恨与疑惑。
顾依恨利用了萧寅的人,惑自己在萧寅心中是因何变得这般不值得信赖。
“还是嘴硬。”萧寅站起身走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把握,我就要你弟弟们和你陪葬。”
“我也说最后一次,我绝不背叛有恩于我的人,除非……”顾依爬起身,尉羽盛踩他,他硬气地挺住。
“……仇湮没了恩。”
四目相对。
往昔英雄重英雄的情义,荡然无存。
“不知好歹。”
萧寅背过身走出地牢,冷声下令:“倒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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