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依曾数次见皇上执笔绘丹青,人、物、景,皇上都绘得栩栩如生,顾依尤其喜欢皇上在观稼殿画的稻谷收成景。
有次皇上问:“你眼里的战场是什么样子?说给朕听,朕想画出来。”
顾依哪儿说得出什么值得画出来的景?
遍地的内脏,滚动的头颅,累死的马,浑身的血……能说吗?
皇上久等不到顾依回话,就命人牵来一匹带甲的战马。
“你骑上去,朕看着你画。”
由于骑在马背上,且相隔距离甚远,顾依看不见皇上那次的作品,只见皇上画好后的神色很是黯淡,他觉得是自己太难看,糟蹋了皇上的画。
“还记得这幅画吗?”皇上从柜中抽出一卷画,摊开给顾依看。
就是那幅画,但是……
顾依拧着眉,他不确定画中人的面目是自己,说实在的,他很少看见自己的倒影,王药和顾叁虽然都画过他,可他觉得夫君和弟弟定是为了画出好看的画才把画中人描摹得英俊。
“朕当时画的不是你。”皇上把画卷起,幽幽叹:“是朕记忆里的父皇。”
顾依不晓得如何应对。
“你去过了景家军备受景仰的木波镇,想必已经听过前朝废后景氏遭陷害的故事,你也许有发现这故事和在京城传的不同,你想不想知道哪个是真?”
顾依没有迟疑:“陛下说的就是真的。”
皇上握住顾依的手。
“你与朕是同父兄弟,你的生母诞下你时是皇后,朕的生母是贵妃。”皇上吸了口气顿了顿才继续,“朕的母亲,害死了你的母亲。”
顾依对宫廷争斗的秘辛还是懂得一二,皇上不需要把内情详尽叙述,他也能想得出来。
忽然,往日许多疑惑尽数解开。
顾秦的虐待、太后的苛刻、皇上的赐婚。
以及皇上的恩宠。
“你恨不恨?”皇上问。
恨谁?恨皇上?
“唉……”皇上长叹,“恨吧,你若恨,朕便更有赎罪的理由。”
“陛下若要臣以死谢罪,臣不敢违。”
皇上蓦地沉下脸,“你何罪之有?”
顾依僵住,不想说错了话触怒皇上。
“萧儒、李彦、吕琛,还有张筠,都该猜过你的身份,你偏杀了也知道内情的龚成,坐实了他们的猜测。”皇上手握得更紧,但未给顾依造成不适。
“朕知道他们想对你做什么,却阻止不了。”皇上面色恢复平静。
顾依从前不敢揣测皇上的内心,此时却感觉自己能看见皇上静如缸中水面之下沉淀的情绪。
无处可去的情绪。
顾依心一沉,想到除了张筠,其他三人本该都是皇上的亲信,可他们现在成了皇上随心所欲的障碍。
若这些人都不站在皇上这边,那皇上还有谁?
皇上没有谁了呀。
“萧寅也知道了。”皇上收回手,目光停留在顾依背后,“是他对你用刑的吧?”
顾依低下头,他知萧寅和皇上关系好,因而才不敢说,可如今连萧寅也不帮皇上,那皇上是真的……
被孤立了。
“朕去一趟东宫,春天了,带皇子们看看养蚕。”皇上站起身,和顾依对上眼。
“朕会想尽办法护你和你的家属周全,依儿,你安心养伤。”
目送皇上离开后,顾依忍疼爬起身穿好衣服,盘腿练气。
病怏怏的状态毫无用处。
顾依不能旁观皇上孤立无援还安心当个伤兵。
辅佐天子是臣子的使命。
更何况这位天子还是自己唯一的亲哥哥。
怎么可以任人欺负?
——皇上是你的后盾。
王药这句提醒使顾依在危难之时选择投靠皇上,他知皇上能帮他保护王家庄。
如今,他意识到他忘了他其实更应该保护皇上。
那一切明着攻击自己的诬陷,实则就是在威胁皇上的权威。
不可饶恕。
瑶华宫是景后生前居住的宫殿,景后遭废之后,瑶华宫便成了冷宫。
瑶华宫的苑林长期无人打理,令得杂草丛生似废墟。
自围场流经苑林的河因地势趋平而水势渐缓,席墨生埋在毛茸茸的狼堆之中察看周围,见苑林还是和往常一样阴森,便松了口气。
河再往下就会汇入护城河,那里有禁军把守,席墨生可不想造就狼崽攻击禁军的场面,那样顾依的罪就更加洗不清。
“你们会游水吧?”席墨生做出狗爬的动作,换来八对狼眼的鄙视。
席墨生放弃沟通,反正他会吹召唤口哨,于是就相准时机从船里跳上延伸出来的树枝,再落到岸上,他回头吹声哨,狼崽便扑通扑通跳下水,没一会儿便游上岸,使劲儿摇摆着甩水。
宋河说狼崽懂得基本的手语,程度大概和席墨生一样。
‘安静、跟着我、钻洞、出去。’席墨生对狼比出这一连串手势,狼崽没有反应,他也没办法确定狼崽懂还是不懂?只得赶紧带头走。
席墨生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见狼崽摆着兵法所用的突围阵跟随自己,禁不住就下了决心,要是能顺利渡过今日之劫,他要发奋复习从前为了考试而死背的兵法,他真不想沦为和狼处在同一个智力水平的人呀。
席墨生蹑手蹑脚往和瑶华宫比邻的太子东宫后苑去,那片后苑的围墙有个狗洞,就是去年他把王药带进宫救治顾依的洞。
呜,狼崽忽然叫了一声。
席墨生停下脚步,见头狼小二转头看向远处,他也看过去,却只见到荒芜的花园,他相信这园里一定有蛇。
“不是打猎的时候。”席墨生对小二说人话,“出去给你们吃鸡。”
席墨生再走,狼崽顺从地继续跟。
殿后的小九回头看,见到花园后的廊庑走出一个纤瘦的人,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处。
成狼的群体意识极强,若早些时候小九就会掉队去捕食。
小九抽了抽鼻子,跟着前方的小八钻入草丛。
这时萧寅赶到宫外,对宫内值班的营指挥使下令:“安定王饲养的狼从河道逃离围场,很有可能已经潜入后宫苑林,速速集合两营弓手搜林!”
指挥使领命下去,不多时候就跟着萧寅来到瑶华宫。
推开瑶华宫门,只见一尼姑等在门内。
萧寅向尼姑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这位尼姑是顾夫人韶阳公主,去年被皇上判处出家并囚禁于寺庙。
趁着北方战线传来捷报,太后要求皇上赦免公主,可皇上没有开恩,不允许公主还俗,只让公主住进环境比寺庙好点的瑶华宫,软禁处分未有通融。
韶阳公主看一眼带弓的禁军,悲愤地道:“你还叫我一声公主,那就让我换一身红衣,待我死后化作厉鬼,把那杂种掐死!”
“公主误会了,我是来抓刺客。”萧寅说着就对禁军挥手,“搜!”
“刺客?”韶阳公主眼珠子一转,“人还是动物?”
“是狼,公主看见了吗?”
韶阳公主瞠目,须臾答道:“看见了,我见到一人带着一群狼偷偷摸摸往东宫方向而去,那带头的人一定是顾依,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要杀了太子!”
萧寅震惊,立刻喊道:“安定王要刺杀太子!所有人随我到东宫保护太子!”
两营弓手集合的动静极大,且还是在近处,席墨生早已察觉,他抹一把额头冷汗,徒手奋力挖掘已被填补的狗洞。
狼崽又一次发挥和席墨生齐平的智力,贴着席墨生挖的洞边合力挖。
“混账……我席墨生……挖狗洞……真真要名留黑史!”
军队接近的声量越来越大,席墨生发觉来不及了,他若跳出去就可以脱身,可狼崽跳不了啊!
“一个一个来!别咬我!”席墨生话不多说,抱住一只狼就跳上墙。
被抱住肚子的狼没有咬人,但显是不习惯这样的动作,刚被抱起就扭动,席墨生没能制住,松手就把狼放下。
席墨生紧张得手心已冒汗,他四处查看,找不到能躲藏的地方。
“陛下,对不住了,又要给您添乱……”
席墨生咬牙,领着狼崽大大方方走出后苑,迎面就看见陆续涌进来列队的禁军,带头的人是萧寅。
席墨生暗忖,也许还能靠威胁萧寅获得转机。
哪知,萧寅已下令:“列阵!放箭!”
狗娘养的!
席墨生吹一声极响的哨,转身跳进旁边湖里,狼崽们机智地跟着他跳下就潜。
数十支箭直射的箭落空,萧寅接着令:“往湖底射!”
“不许!”
这声吼出自皇上,宫中禁军的最高指挥人是皇上,于是弓手们纷纷垂下弓后退列队。
赵珩指着萧寅厉声问, “萧寅!你在做什么!没看见那人是墨生?”
萧寅跪地应,“陛下,席墨生带狼逃离围场,自河流登陆瑶华宫后苑,韶阳公主称听见他说要带狼刺杀太子。”
“一人一句话你便相信?”
“陛下,臣必须防患未然。”
“那朕现在跟你说,有人告诉朕你爹要逼朕禅位给太子,以宰相身份把持朝政,你是不是就要带人把你爹射成蜂窝!”
“陛下!我爹绝无此意!陛下明察!切勿听信谣言!”萧寅慌得连连磕头。
赵珩气得不住喘,刘燕文来安抚,他挥手就把刘燕文推开。
“朕说的话你们不信,你们说的,便硬要朕听取!朕到底算什么!萧寅!你给朕说清楚!朕在你眼里算什么!”
萧寅好一会儿没有答话。
“答不上?好!朕来答!你在大理寺刑讯逼供,朕念在和你往日情义,睁眼闭眼,你便得寸进尺,公然爬到朕头上!擅自在宫里指挥朕的禁军!朕现在就砍你脑……”
“陛——下。”听闻三人齐声打断,赵珩斜眼回瞪。
萧儒、李彦、吕琛快步上前跪拜。
“这么巧,爱卿们居然都在宫里,做什么呢?布局下棋?”
“陛下。”萧儒先开口,“萧家三代侍奉赵氏朝廷,忠诚之心天地可鉴。”
李彦接话:“陛下,萧寅行事鲁莽皆因忧心圣上和皇子们的安危,请陛下开恩。”
吕琛最后说道:“陛下,野兽闯入皇宫,无论原因为何,都务必尽快射杀,否则野兽逃出还会惊动百姓,枢密使的行动绝对是合乎情理,罪不至死。”
三人再次默契十足地和声:“臣等恳请陛下明鉴。”
“大哥二哥,你们看呀!湖里有好大的狗。”太子稚嫩的嗓音自一能望见湖水的房里传出。
“太子!回来看书……”这是大皇子,接着便是关上窗户的声响。
众人不自禁都望向湖面,见荷叶从中探出八颗狼头和一个人头。
人头的主人,席墨生举手, “陛下,这是意外,请听臣解释。”
“上来。”赵珩说。
席墨生爬上岸,八只狼崽也呼啦啦上来,哗啦啦甩毛。
一旁待命的禁军不由自主都搭上弓。
“别过来,坐,坐下。”席墨生比手语。
狼崽们拥挤成堆坐下,看似随意围拢,可其实摆了八卦阵,现场看懂的人都觉是巧合。
席墨生飞奔到赵珩眼前跪下,“陛下,臣见有人闯入围场企图射杀狼群,便带狼群逃离围场,本打算从东宫后苑围墙狗洞钻出去再返回围场,并无其它意图。”
赵珩问:“是谁要射杀狼群?”
席墨生指隔壁跪着的人,“是枢密使萧寅告诉臣狼群有危险,臣便去救。”
赵珩转向萧寅,“是谁?”
“陛下,是……是……”
“陛下!”又一人搅局,这次是张筠。
张筠跪到众人最前面,“陛下,日前安定王带狼聚于宣德门,众多京城百姓皆目睹,近几日,城中百姓因畏惧狼患而草木皆兵,多次报官称家中有狼闯入,李彦可以作证。”
“确有其事。”李彦说。
张筠接道:“碍于安定王身份特殊,官府不能答应百姓猎捕狼群,百姓不见官府办事,已怨声载道,萧寅必是得知有人打听到狼群困于围场,便铤而走险进林猎杀。”
赵珩冷声问萧寅:“萧寅,此话可真?”
萧寅迟疑片刻才支吾回答:“是……是的……陛下。”
“呵、呵呵。”赵珩苦笑。
“众卿说话是一套环一套,设计得天衣无缝,朕叹为观止。”
“陛下,臣没套上。”席墨生看萧寅,“萧大人,你知道的那么多,可口说无凭,你该把那些进林猎狼的人找出来作证。”
萧寅不示弱:“那你呢?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只是路过东宫?”
席墨生指还乖乖端坐的狼爷们,“眼见为凭,乖得像狗,比小老虎懂事。”
“席墨生,此处没你说话余地。”萧儒狠瞪席墨生。
席墨生胸一挺,用手语笔画——我冤枉!
“讲人话。”赵珩不耐烦。
“陛下,臣……”
张筠打断席墨生:“陛下,席墨生近来屡次暗闯王家庄,鉴于安定王和王家庄嫌疑未清,席墨生此举便也存在嫌疑,臣请陛下按律处置。”
“艹你……”
席墨生没骂完整就被刘燕文插嘴:“圣上跟前不得口出秽言。”
席墨生哑口,他从没想过自己有被口水淹没的一天。
蓦地一片沉默,赵珩稍微定下心神,缓缓开口:“墨生,朕命你把狼带返围场,萧寅,朕要你禁足直到安定王一案了结,今日的事,就当不曾发生。”
赵珩说罢就要离开,张筠却不屈不挠。
“陛下,臣斗胆进一言,安定王无论有叛变之心与否,他的兵马和饲养的狼都不宜留。”
“陛下,张大人所言甚是。”
“陛下请慎重考虑。”
“陛下,百姓无忧为重,社稷安宁为上。”
面对跪在跟前的四位老臣,赵珩感到心力交瘁,他仰头闭上眼,希望自己干脆晕过去。
忽然,端坐着的狼群站起来,耳朵竖得直直地,众人正惊吓,它们便开始齐声嗥叫。
“护驾!”萧寅腾地站起,禁军瞬间把赵珩团团围住。
席墨生这时也焦急,不住朝狼群喊‘坐下’。
“弓手预备!”萧寅下令。
“不准射!”赵珩吼。
“门窗不严,太子和皇子有危险。”张筠说。
萧寅扬手,弓手举起弓。
“朕说不准!”
狼叫得更响了。
萧寅高举的手颤抖,听见萧儒悄声说‘人命要紧’,便准备挥下。
咻——羽箭破风,嗤地刺入萧寅手背,铁镫穿掌透出。
萧寅惊恐地扶着手腕,与此同时狼嗥忽止,狼群定定地望着赵珩。
确切来说,是赵珩身后的主人。
顾依站在敞开的东宫门外,扔下一把长弓,跪地俯首。
“臣弟顾依,救驾来迟,请皇兄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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