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筠阅了遍张琦的万字书,其中未有只字片语提到盐州青盐,然而,知晓青盐内情的张澜却没有就这万字书挑起翰林学士支持顾依的事做出任何澄清。
张筠敏锐觉出张澜有意借机讨好皇上,以削弱自己在朝廷的影响力。
张澜知道的秘密太多,却偏是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外公,据闻大皇子很是优秀,年幼的太子个性有些叛逆,来日皇上重立太子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因此,张筠尚不能轻易和张澜当面交恶。
那么眼下最适当的法子就是让张慈一人承担私运青盐的罪。
张澜约见大理寺卿张骞,让大理寺派人到京府提审张慈父子三人,此前,张筠以顾依有可能涉及盐案一事说服李彦暂且搁置不审,以免皇上多方包庇顾依的情势引发民间更多非议。
李彦见提审文书齐全,朝廷官员犯案由大理寺审理亦属常规,便准大理寺把人提走。
凌晨,顾玖听闻大理寺来拿人,想起大理寺卿是张筠的人,也是父亲旧识,便嚷嚷道:“我有指认盐案主使人的关键证据,我要见大理寺卿!”
来人窃窃商量了片刻,便把顾玖一并带走。
顾玖被带进有黑布遮眼的牢车,车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呼吸声确认车里有别人。
车行不久后停在四周寂静无声之处,车里忽然点亮一盏灯,顾玖发现除了张慈父子三人,另外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提灯的便是这人。
那人解开张慈手腕镣铐,交给张慈一封信和,说道:“这是认罪状,详细读了,审问之时务必统一口供,大人会替你们求情,争取轻判。”
张慈拿信的手颤微微发抖,“张筠要我父子三人背锅?”
“废话少说,要是不肯,你们几人都得死在此,不会有人找到你们的尸首,只会发现你们逃走的痕迹,到时你们便是畏罪潜逃,必会祸及家属。”
“呀——不想死呀!爹!我不想死呀!”张得项号啕大哭。
张得禄问那男人,“张……张筠要如何……替我们求情。”
男人不耐烦:“大人自然有办法!”
“竟然真是张筠……”被晾在角落的顾玖喃喃自语,随即对那男人说:“我有指证张大人的证据,我愿意交给大人!你们带我去见大人!”
“你告诉我证据在哪儿,我去销毁便得。”
顾玖哼哼,“我才不傻!我要亲口告诉大人!”
“我也不傻,你个小娃娃无凭无据说的话,傻子才会信。”
顾玖考虑半响,不甘不愿开口:“那我先告诉你一半的证据。”
男人表示洗耳恭听。
“我爹时常替张筠招待一个叫张鍪的人,那人每次来就会带走金银财宝和许多妙龄女子,那些女子的亲人留在我府里做丫鬟,张鍪带走的女子都是献给刹子山的山贼,还有盐州的党项官员,这其中理由不是很明显了吗?”
男人歪脖子,“这故事傻子也会说。”
顾玖正色:“我爹死后,我娘和我说,当年有被送到刹子山的女子逃回来,留在我府里的丫鬟得知亲人下场都崩溃自尽,我爹也是当时才知道张筠背地里在做这事,于是查获张筠收买边镇官员的证据,可张筠势大,我爹不敢得罪,就把证据和那些丫鬟的尸首深埋。”
“埋在哪儿了?”
顾玖又摆脸色,“不告诉你。”
“那杀了你再杀你娘,不就没人知道了吗?”男人拔出匕首走向顾玖。
顾玖吓得后退,但牢车狭窄,退了两步就给逼到角落,见男人就要靠近,他慌忙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个人要是比张筠先找到证据,张筠就完啦!”
男人停住脚步。
“是顾依!安定王!他知道!”顾玖说。
男人哼笑,“都杀了就行。”
“呀!张得项!快来救——”
顾玖求救的话还没讲完,那持刀男人就被人自身后勾住脖子,一瞬间便软瘫倒地。
制服了男人的居然是张慈!
可这张慈怎么忽然……站得那么挺?
“我说啊……”‘张慈’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像个中年人,他转身看身后两个‘儿子’,语气烦躁地续道:“你们家王爷是不是不会打牌?手上明明有好牌,怎么还要兜大圈?我蒋帼可不是狼崽子,任他耍着玩儿!”
‘张得项’这时也站得比平时挺,说话声也变了,顾玖认得这声音,这人是邹昊!
“王爷必是有自己的打算。”
‘张得禄’也变了声说话,他原来是靳绍炻!
“顾玖说的话未必可信。”
顾玖来回仔细看眼前三人,他平时不屑仔细打量张慈父子,只记得他们的些微面目特征,此时发现这三人其实没戴人皮面具,不过是略施乔装打扮而已!
靳绍炻在顾玖放声喊叫之前,用撕下地袖子把顾玖嘴巴塞起来。
邹昊把倒卧的男人用他挣脱下来的镣铐锁起来,拿袜子塞进男人嘴里。
蒋帼捏捏喉咙,模仿男人的声音对外面喊:“继续走。”
“这人证和物证感觉不太够。”蒋帼收起那封认罪状。
靳绍炻问顾玖:“你说的证据若是真的就带我们去拿出来,不然我就在这里杀了你,反正张筠没有留你的意思。”
顾玖点头,靳绍炻拿出他嘴里的布。
“平原郡王府。”顾玖说。
邹昊看蒋帼,蒋帼摇头,“我不信小孩子的话。”
靳绍炻再把顾玖的嘴塞起来。
蒋帼没想多久便做好决定,他换上昏阙男人的衣物,把张慈的假胡子撕下粘到那人脸上,并找到牢车的钥匙
“这里交给你们,我找顾美人去。”蒋帼说罢就跳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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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张琦与数十位翰林学士跪伏于垂拱殿外请求召见,这些学士有半数是京城人,另半数各有来自南北的外地人。
此时赵珩正在紫宸殿听政,获知此事时以为这些文人要给朝廷施压以尽早治罪顾依,万万想不到实情竟是相反。
赵珩想起近几日监视王家庄的影卫说,王家庄内一片祥和,俨然不像处于危机,王药更是老神在在,数次对家里人说很快就能出去。
思及此,赵珩不禁怀疑王药暗中早已在翰林院建立了自己的派系,以王家庄的名誉、王药的才学,以及王药是安定王御赐的丈夫这些背景,王药想笼络人心并不难。
王药的选择还非常聪明,而今张家族人之中,张澜是最有可能取代张筠的人。
萧儒今日告假,显是在表达萧寅遭贬的不满,或可能正在设法扭转局势,他要是知道翰林院比他快了一步,想必会真的病倒。
翰林院支持顾依是个莫大的转机,赵珩决定善用这个机会,他知自己保护顾依的立场若过于偏激,朝臣就越不会顺他的意,而现在他便可以坐在中立的位置,放手让臣子去辩论,那敢情事半功倍。
给顾依进封和赐姓的事也暂且搁置吧!待顾依的风评好转再进行为佳。
赵珩于是下令退朝,让李彦、吕琛、张澜和张筠面会那些学士,再把结果告知他。
更衣用膳后,赵珩前往斋宫,昨夜他已请求太后免去顾依的家法惩戒,太后口头上答应了,赵珩欣慰不已,顾依总算可以安心养伤。
到得斋宫,赵珩见宫外护卫如常站岗,便感放心,进门见八只狼崽在院子扑打嬉闹,更是愉悦,心想着是不是让皇子们也来看看?增广些见识,说来惭愧,赵珩这生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吃肉的四脚猛兽。
两脚的猛兽则是见多了。
殿外无人,赵珩不以为意,他让侍从止步,自己推开暖阁房门。
暖阁内空无一人。
赵珩眉一皱,回头让侍从找人,结果在书房找到昏迷的三个影卫,还有一封留书,那书信上如刀划般刻板的字迹无疑就是顾依手笔。
——臣有急事外出,午时前必返。
赵珩眼角抽搐 ,舒畅如花开的心情顿时就像烧得劈劈响的火炭。
顾依这狼崽子是天生的欠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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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不远处,三个人影两前一后翻进废置的顾府。
席墨生和蒋帼轻飘飘触地,后来的顾依却弄出几乎是铁蹄跺着地的声响。
蒋帼回头念,“漂亮王爷,你能不能向你家天才小戚看齐,把轻功学好一点儿?”
顾依尴尬,也不好说自己一身伤难受,他毕竟还是清楚自己在席墨生和蒋帼这对武学高手眼下还不如一只蛮牛。
席墨生没闲情搭话,径自往顾府深处走,一边催道:“顾依你快带路!得尽可能赶在陛下发现前回去!不然我肯定又挨打。”
顾依没跟上席墨生,而是钻进了一处草长至腰的院子,蒋帼折下根树枝拨弄着草丛跟在后面,席墨生则跳到顾依前头。
“当心点,可能有蛇。”席墨生用脚把草踏平,给顾依开路。
才这么说,前方就横着滑过一条黑蛇,席墨生惊得赶紧把顾依挡住。
“不用怕,黑蛇没毒,还能吃,它比你怕它还要怕你。”顾依若无其事绕过席墨生走。
“见惯了龙,你还怕蛇?”蒋帼拿树枝戳席墨生腰眼,嬉笑着走过去。
顾依沿着院子走过后罩房,再经过茅房,直至一处窄小院子才开始低着头找,很快就指着一处没有明显记号的草地说:“就这儿。”
席墨生和蒋帼二话不说,摘下背着的铁铲就开挖,顾依走开一会儿后带着一把残旧的铁铲来一齐挖。
“你闪边去纳凉。”席墨生敲开顾依的铲子。
顾依闪开两步,猫下腰继续挖。
“安定王殿下!”席墨生越发不耐烦,“请您闪边!”
顾依愣了下,边挖着说:“我埋得很深,一起挖比较快。”
蒋帼拍师弟脑袋:“你伺候主子是你的事!少连累我多做事!”
“一路辛苦你了,蒋兄。”顾依陈恳地说。
蒋帼笑呵呵,“没事,不辛苦,回头送我个弟弟做徒弟吧,听说小戚儿有个孪生弟弟,和戚儿一样可爱!”
席墨生无奈瞪师兄。
“好。”顾依答得爽快,“我八弟就拜托您了。”
席墨生白眼翻上天。
片刻后,土里开始挖到骸骨,数量还不少,席墨生和蒋帼都越挖越胆战,师兄弟默契地打量顾依,见顾依稳如雪峰、冷酷无情。
“埋这么多死人都没被发现,这院子平时都没人吗?”席墨生四周看一遍,看见一间破烂的木棚,“那茅房怎盖得这么突兀?”
蒋帼也好奇看一眼,随口说:“柴房吧。”
“这么小,放几片柴?”
“也许是神龛。”
“安在这种不见阳光的地方会是什么神?衰神?”
“该不是养的小鬼吧?”蒋帼挑眉看顾依,“王爷,是不是啊?”
“嗯……”顾依姑且瞟一眼自己和弟弟们从小睡的木棚,“不是,那是……柴房。”
“对了。”席墨生问,“戚儿跟我说过他在他房里床下埋着你送给他的东西,他一直想拿回去,要不我顺便给他拿吧,他房间在哪儿?”
“呃……”顾依忽地犹豫,怕告诉席墨生自己和弟弟们小时睡的地方就是那被误以为是茅房和神龛的狭窄地方的话,弟弟会被嫌弃从小养得贱。
“那就是个陶罐,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用给他带。”顾依埋头奋力挖。
“你还不了解你弟弟的吗?你送他们的东西都是宝。”席墨生指后罩房方向:“那里吧?”
“嗯。”顾依随口应。
“好咧。”席墨生加倍用力地挖,忽然就挖出一个形似包裹的东西。
蒋帼一铲子下去把包裹整个挑起来,摔到坑外,顾依放下铲子,蹲下把包裹拆开。
席墨生和蒋帼围上来看,见包裹里还有包裹,裹布刷过油,防水防腐蚀。
再拆里层包裹,见是一个铁铸的箱子,上了锁,蒋帼拿上手拍了几下,箱盖便弹开。
箱子里是又有一层油纸,油纸里裹着保存完好的一卷书,顾依大致翻了几页,见写的密密麻麻都是日期、时辰、名字、地点、重量、价值……
“带回去细看吧。”席墨生提醒。
顾依点头,把书藏到怀里,破铁箱则扔回坑中。
蒋帼对深坑拜了拜:“回头这位王爷会找人给你们超度。”
顾依茫然道:“我杀的人,我找人超度,死者瞑目吗?”
蒋帼呆滞:“你……不只是帮着埋?”
“埋的时候大多数还有气。”
蒋帼深吸口气,立刻拿起铁铲埋坑,嘴里一边念:“冤有头债有主稚子无辜鬼神莫怪阿弥陀佛……”
顾依见状也动手埋坑,席墨生却往后罩房跑。
“席兄!”顾依喊,“那里有十几个房间,别找了!”
席墨生掉头跑回来,“那你确切告诉我戚儿的床在哪儿?”
顾依叹口气,举起铲子指破木棚,“我和弟弟都睡那儿。”
“戚儿真的想拿回那东西。”
顾依服了席墨生,把铲子塞到席墨生手里,自顾自往木棚走,不多时候就捧着一个破陶罐出来。
“呐。”顾依把罐子抛给席墨生接。
霎那,三人无话,转眼就把坑给填平。
跑着后山回宫途中,蒋帼失踪了一会儿,再出现时手中多了串糖葫芦。
“辛苦大哥养弟弟。”蒋帼把糖葫芦塞给顾依,“我给大哥您保证,一定让小八儿出人头地。”
席墨生踢师兄屁股一脚,“别这么寒酸!好歹送串金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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