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医在太医局前散步,踩着昨晚连夜大雨打下来的落花。
“今年的雨下得早了些…… ”廖太医面有忧色。
门外传来马蹄声,很快就有一匹黑马停在敞开的门前,马儿悠然踏步跨过门槛,踩着轻快的步子靠近廖太医。
席墨生从马背落下,提着一个箱子给廖太医。
廖太医接过箱子,说道:“殿帅今日来得早,王爷大概还在用膳,可需要我给殿帅看看伤?”
席墨生礼貌一笑,“不用,刚刚顺便给人看了。”
“是王大夫吧?难怪殿帅今日能骑马了。”
席墨生尴尬,下意识摸了摸身后裹得很是舒服的药纱。
不久前,席墨生去找王药拿每日特别给顾依配的药时,王药只瞄他一眼就问他是不是伤口脓血不止、痛痒难耐?
没等席墨生想着怎么撒谎逞能,王药就指示刚上过药的魏溪把床让开,霸气地下令:“脱了,趴下。”
席墨生还犹豫,魏溪就来拉他,还安慰说:“先生用药一点不疼。”
魏溪先前被龚成暗器所伤的喉咙已经王药治愈,声线比以往低沉许多,但并不难听,反而更显威武。
想着男子汉之间扭扭捏捏,传出去要叫人笑话,且席墨生真没领教过王药的妙手医术,抱着‘验证一下’的心态,他果断趴好任宰。
王药下手确实比席墨生遇过的任何一位大夫轻,可这手劲儿温柔,嘴巴一点也不。
席墨生没想到自己长这么大还有被医师劈头责骂的一天。
“碰水了是不是?外伤沾水最易感染!严重可会死的!你不知道?这几日你都吃什么?煎炸爆炒还喝酒了是不是?今日起不许再这么放肆吃喝!明日起我让戚儿给你准备吃的,三天内,你这皮肉要是没长好,呵呵。”王药忽然笑得狡诈,“来年你和戚儿的师徒契约,我不签了。”
唉,这把柄,叫席墨生不得不任栽。
席墨生在太医局等着廖太医随机挑了个助手,便一路护送至清心殿。
圣上有令严格把控安定王衣食,医药方面,外敷内服的药物都取自王家庄,就连治疗金疮伤折所需的针线刀具也由王家庄提供。
一行人到得清心殿,还未过辰时。
圣上规定安定王依循皇子作息,寅时起床读书,辰时用膳后休息兼用药,期间会有圣上亲自从翰林院选来的老师检查他功课,并指导他接下来直到酉时方休的各门学习。
席墨生目送廖太医进殿后,就四周巡逻,负责卫戍安定王的有一营天武军,营指挥使是因功上任的邹昊。
真正的张慈父子最近才由靳克正押送回京,靳绍炻回到了义父身边,席墨生觉得皇上有可能会把靳克正留在京城。
“殿帅!”邹昊精神奕奕朝席墨生跑来,按规矩作了一礼。
“昨夜我随陛下走之后有何事发生吗?多细的事都得说。”席墨生问得严肃。
邹昊丝毫不怠慢,从怀里拿出一小本看着回报,何时下雨、何时响雷、何时蛙鸣、何时给安定王加炭换烛,报告得详详细细。
席墨生机灵,觉出些微古怪:“换了四次烛?有必要吗?王爷怕黑?”
邹昊皱起眉头,“王爷没睡。”
“为什么?”
邹昊露出同情之色:“功课没写完。”
“那也用不着通宵,写不完就睡醒再写么。”席墨生叨叨着推门进殿,见顾依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案前写字。
廖太医等在一旁,伺候膳食的内侍也在等着,饭菜看起来根本还没动。
“这不好,该这么写……对,就这样……”顾依身边坐着个年轻儒生,席墨生认得那是张琦,看来他是顾依今天的老师。
席墨生走上前对张琦说:“张公子,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的职务是检查安定王早晨的功课,辰时过后才开始教课。”
张琦摊手,“但安定王没写,我能检查什么?”
“老师,我快写完了,您等等。”顾依低头接着写。
席墨生二话不说,出手拿走顾依的笔,顾依抬手要抢回去,席墨生眼明手快,抓住了他手腕翻过来看。
顾依拿笔的手掌心横着几道赤紫瘀痕。
“好大胆子。”席墨生瞪张琦。
张琦往后一缩,“我怎么了?”
顾依抚开席墨生的手,低低说:“昨晚陛下打的。”
席墨生默然,他昨晚是守在外面,想来皇上打人的声音都被雨声掩盖了。
“不是一直都打左手吗?”席墨生抓顾依左手看,结果被更严重的伤情给吓住,心想原来皇上是不忍心加重伤势才换一只手来打。
该谢恩啊。
廖太医上前来,“王爷,您背伤得换药。”
“就这么换吧。”顾依说着便低头解腰带。
“王爷,还有杖伤……”
“那不用了。”
“你是医师吗?你能作主吗?”席墨生推开张琦,把顾依从座椅拎起来要往床榻带。
顾依抓住桌子不走,“我就差不足一百字,待我写完再弄。”
张琦接着说:“是啊,就快写完了。”
“我马上写完,老师您等会儿。”顾依坐回椅上,拿起笔便接着写。
廖太医叫来助手,吩咐替安定王把上衣解开。
席墨生仰头翻一圈白眼,决定不再多事,靠在墙边袖手旁观。
廖太医打开医箱,箱里散发出一阵清香,原本专注写字的顾依忽然回头看。
席墨生未曾和顾依提过他每日去王家庄拿药,他以为皇上会说,可见顾依此时无意间露出的迷茫模样,他顿觉皇上也许没说。
陛下是什么心思?该不该说呢?席墨生陷入揣测圣意的思绪。
“王爷,您的背伤因拖延太久才诊治,还曾淋雨,感染得非常严重,所以治疗时切除了许多坏死皮肉,再敷淋渫祛秽解毒,现在腐肉已尽除,可以开始修复。”廖太医说着便从医箱拿出一套全新的刀具,助手则细心地把一些类似人皮的东西摊开在干净的纱布上。
席墨生忍不住凑近来看,那张琦也好奇张望,可一见到顾依背后一整片狰狞的‘肉’就给吓退。
“这是桑白皮……”顾依喃喃。
“是的,王爷书读五车,晓得缝肠复皮之术。”
席墨生问:“不是人皮吧?”
廖太医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呢?这是一种桑树的皮,得经过非常精细的手工才能制成。”
“那要怎么用?”席墨生不耻下问。
廖太医拿起一根穿了细线的针,“这是桑皮线,缝上后待至愈合就会自然被身体吸收,适当照顾的话,留下的痕迹会很浅。”廖太医说罢又把针放下,苦口婆心那样劝:“王爷,太医局里,我的缝合技术算是相当合格,至今治疗过的外伤案例之中,属您的伤范围最大,我下手再小心,也难免会疼痛,您还是服药昏睡片刻吧。”
顾依稍稍握紧笔杆,掌心的肿痛令他想起皇上昨夜考他功课时的失望神情。
现在的皇上和去年完全不一样,不会耐着性子教,只是一板一眼地问,答不出就罚,没有半点留情。
住进清心殿才三天,顾依桌上已开始累积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功课,这令他一天比一天更不敢问皇上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
就算皇上有答案,也得把书桌上的积欠都清空才能有发问的底气。
顾依探头望医箱,见到熟悉的口衔。
“太医,您缝吧。”顾依咬紧口衔,把写好的晨课交给张琦,再拿昨晚没读完的书来读。
X
今日早朝,萧儒以疏忽教子为由,引咎请辞还乡,还自愿削爵。
劝请赵珩挽留萧儒者不在少数,偏偏吕琛和李彦不在其中。
赵珩知道这两位老臣实则是变相施压,若他俩也开口,那萧儒的请辞就显得过于虚伪,他俩沉默的意思就是要赵珩主动牺牲点什么来留住萧儒,那自然就是萧绸和萧寅的轻判。
赵珩早已算到此着,并想好了化解之策。
“辽廷使臣近期便会抵京,尚不知会提出何等停战条件,左丞相乃抗辽功臣,与使臣谈判必能事半功倍,辞官之事,就等辽使走了再说。”
赵珩言下之意,就是给萧儒一个挽回家族声望的机会。
萧儒若推辞,便要给后世落得一个不忠不义的污名。
解决萧儒的事后,赵珩便让吏部尚书宣布几则升迁任免。
先前凭战功擢升为枢密院直学士的靳克正,因治理战争前后边镇百姓饥荒有功,入京升任枢密使;现任右丞相张筠举证张慈、萧绸、及平原郡王长期合谋私运青盐有功,升任平章军国重事;礼部尚书张澜获翰林院学士举荐,接替张筠任右丞相之职。
三人接旨谢恩,靳克正和张澜红光满面,张筠则铁青着脸。
堂下百官窃窃私语,这平章军国重事,官位虽居宰相之上,却没有特定职权,历来授予高德老臣以示皇上宠幸,平日如无‘军国大事’无需上朝,非朝日不入都堂。
张澜后来上奏提及太后寿辰将至,问赵珩对寿筵有否特殊指示?
赵珩思索片刻,表示一切按往年操办。
这时靳克正上奏,“陛下,洪德川下毒一案已证实为张慈有意陷害安定王所为,泾原路损失一万兵马也证实为带兵的将领钟普不遵军令,任意更改新军路线而致,安定王由任帅起始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是智勇双全,领导我军以少胜多,臣恳请陛下撤销安定王的罚金惩处,并加以论功行赏。”
吕琛上前附议,张澜随后,无人反对。
赵珩面无表情,还略为有些不以为意。
“朕会看着办,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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