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夫君出京

雨歇,远处天边却仍然乌云密布,时不时还能听闻如巨浪奔涌的滚滚雷声。

宋河跳下马背,脚落地就溅起湿嗒嗒的泥泞,他再往前走几步,整个靴面都陷到泥中,举步艰难。

“汪!”前头一只脖子拴有军用项圈的狗朝着一面水塘尖声吠叫,尾巴因兴奋而卖力摇晃。

宋河吹一声口哨,狗立刻跑回到他身边,跟着他一步步靠近水塘。

水塘的水污秽不堪,可见已许久没有疏浚,粪土腐物淤积混合的气味难闻至极,宋河每走近水塘一些,就会惊动数只老鼠自草丛中冒出逃窜。

宋河紧紧拉着狗的牵绳,以免狗受不了诱惑去追捕老鼠。

来到水塘边时,臭味更加刺鼻,宋河察觉这是尸体腐臭的味道,狗又吠了一声,鼻子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凑。

“坐。”宋河命令狗待在原处等,再拿布条蒙上口鼻,拔了刀,用刀鞘劈开长至膝盖的杂草。

忽然,一群乌鸦惊起,哑哑叫着扑腾散去,随即便有成群的老鼠跑过宋河脚边。

宋河很是冷静,丝毫没有显露惊恐或恶心的反应,这种情况在战后很是常见,他抬高脚,把一堆长草压倒了踩住,低头看那些乌鸦和老鼠刚刚正在分食的东西。

“一、二、三……”宋河以人头的数量计算,大略算出一共六具尸首搁浅水塘边,他接着拿出随身的防水皮纸和行囊砚,快速地画下尸体搁浅的状态,以及还能看得清的体貌象征。

这六人都是赤身,应该都是壮年男子,几个脸部还未被啃食的人脸上有厢军刺字。

宋河回到驿站时天色已黑,顾武顾琉在屋檐下看见他,立刻一人提灯,一人拿伞去接。

灯火照耀下,细细的雨水像银针那样发着光。

“宋大哥!您再不回来,王大哥可要生气啦!”顾武垫着脚替宋河撑伞,宋河把雨伞拿过来,往后退开,让伞能遮着顾武和顾琉。

“你们别淋雨,要是生病,先生不止生气,还会揍你们。”宋河轻巧地轮流拍一下两兄弟屁股。

武琉两兄弟撅着嘴,靠紧到宋河身侧,宋河无奈,只得三人一起撑着伞走进驿站。

此驿站距离赣州宁都还有五百里,只要未来几天天气不大变,再走三天路便能抵达宁都。

顾武抢着帮宋河歇马,顾琉则抢着给狗擦毛,宋河见两兄弟帮忙得不亦乐乎,就由得他们。

这天的驿站很冷清,除了王药一行人就没有别的官员露宿。

宋河把脏污的靴子脱下,一边闲着的驿站差役马上来献殷勤,“宋大人,小人替您擦鞋吧!”

“不用,晾干便好了,反正明天还得脏。”宋河提着靴子赤脚往内院走,见到蒋帼和顾霸蹲在亭子里,他经过一看,见两人中间有只大蟾蜍,蟾蜍叫一声,蒋帼跟着学蟾蜍叫一声,顾霸捏着陶笛吹一声。

玩的什么怪游戏?

宋河莞尔,见顾霸专注得甚至没注意到他,便不出声打扰,他暗自觉得缘分真是奇妙,顾戚和席墨生性格相似,师徒俩就像一对潇洒翱翔的雀鸟;顾霸则遇到老顽童那样的蒋帼,师徒俩一动一静,相处得异常和谐。

王药的房间没有关门,宋河把靴子放在门外,敲门求见。

王药在门内说:“你再这么多礼,我可受不起呀,宋大人。”

宋河尴尬地挠挠头,走进房去。

王药因自荐南下治水,皇上升任他为太府寺少卿,负责监管地方农田水利,官职品级虽然比原来在翰林院的高了一等,可做的却是苦差事。

至于宋河,他原来就是禁军教头,洗脱叛变冤屈后,便堂堂正正论功加封为上骑都尉,官拜五品,比王药高了两个等级。

“先生永远是我们顾家军敬重的先生,多大的礼都受得起。”宋河走到王药桌边,适才坐在王药对面的靳绍炻已经离座,端着水来给他洗手。

“顾家军……顾家军……”王药眼里透着无奈,念着这不知以后还能否起用的名号。

王药收起桌上的书,那是《管子》,靳绍炻读了两天的书,看来刚刚王药是在给他考试。

王药把书交给靳绍炻,抬手请宋河落座,“有什么发现吗?”

宋河看一眼门,靳绍炻立刻去把门关上。

“确实找到多处看似许久没有疏浚的河道和水塘。”宋河勾勾手,靳绍炻便拿出赣州地图在桌上摊开。

宋河看到地图时愣住,这地图用朱色墨水画了只龟,龟形是沿着地形所画。

靳绍炻笑着说,“八公子画的。”

宋河默默点头,难怪先生不在意。

“是块福寿宝地。”王药说,手指沿着顾霸画的龟壳走,“要是能解决长期水患,必能发展成商贾汇聚的繁荣市镇。”

“先生。”宋河把嗓子压得更低,“昨夜,您让我留意的一处因不明理由而弃置的埽兵营地,我想我找到了应该留守在营里的人。”

靳绍炻愤愤地说:“那得抓他们回去呀!埽兵身处河决前线,他们擅离职守,河堤要是有损,谁来修啊!”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宋河拿出怀里的皮纸交给王药。

王药摊开纸看了一眼便把纸还给宋河。

“肢体大致未损,还是泡在水里,应该死了不超过两天。”王药站起身,脸色轻松,“吃饭吧,明天寅时启程赶路。”

X

顾叁手握两只毛笔,握法如持筷子,其中一只是倒着握,他另一手压着一把竹尺,竹尺中间有个凹槽,顾叁把倒握的笔的笔杆抵在那凹槽里,另一只笔的毛笔尖轻轻贴着纸面。

顾依和席墨生定睛着看,见顾叁稳稳平移抓笔的手,笔尖便在纸上画出一条又细又直的线。

顾叁提起笔,把竹尺稍微下移后再画一条线,两条平行的线相隔堪比一根头发。

“原来界尺是这么用……”席墨生感叹,“我以为除了镇纸就是用来打人。”

顾叁只是笑笑,没回应,他双目不曾离开画纸,眼中闪烁着慑人的光芒,那画纸已画上数不清的工整线条,条条细如牛毛,上万根线条组织而成的是宫殿的外观,看得出那已成形的殿堂就是太子东府。

“是太子殿下要你画的吗?”席墨生凑近眼仔细瞧,发现顾叁把砖瓦的线条都画得清晰整齐。

“不是。”顾叁直起身,把笔和尺放到一边,看似极为满意地检视自己刚刚画的几条线。

“市集上找不到细致描绘宫殿的画,我难得能亲眼看见,便想画下来。”

席墨生抱着手臂,略显不忍地说,“你画得再好,也不能拿去卖,不仅不能卖,连给平民百姓看看也不行。”

顾叁搔搔头,尴尬笑说:“我知道,画完了就会烧掉。”

“不行,不能烧。”顾依拄着拐杖起身,席墨生已懒得阻止他。

“叁儿,你画好了就给大哥,大哥替你藏好。”

“别啊。”席墨生瞪过来,“要是被人知道,你要让陛下怎么保你?”

顾依凝眉,伸手轻触顾叁的画纸,他双手掌心处缠着薄薄的药纱。

“叁儿,你别按真实画,就虚构一些部分,别注明是东府,换个名堂,那便没问题了。”

“真的可以吗?”顾叁喜形于色。

“这儿,天空你画仙鹤,越多越好,那样就成仙鹤图了。”顾依指着画纸留白的大面积。

顾叁点着头,接着就提笔开始画,没几下便在东府上空画了成群仙鹤,每一只的形态还都有不同。

席墨生瞪大眼,忽地就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卷新画纸,双手捧着给顾叁,面色谄媚地说:“三公子妙手丹青,席某万分崇拜,恳请三公子赠席某一副苍鹰翱翔图,席某可为公子提鞋牵马以作回报!”

顾叁面红,慌张地摆手说,“席大人不用回报,大人若喜欢,我周末回家就给大人画。”

席墨生笑逐颜开、连声道谢,顾依拍他肩头,朝他伸手:“不用提鞋牵马,付钱就行。”

“你还有脸跟我讨钱?”席墨生扫掉顾依的手,“带你偷溜出宫那件事,陛下罚了我两月俸禄!”

“我已经给你立了借据,来日会还你。”

席墨生鄙视地歪嘴,“指望你还钱,画里仙鹤都成真了。”

顾叁赔笑着来调停:“大哥,我给席大人画吧,不麻烦的,我也很想画鹰。”

席墨生得意,正要再呛几句,忽听外面传来‘圣驾到’。

顾依马上坐回轮椅,席墨生快手卷起顾叁的画,换上顾依先前画的那幅,以及昨晚写好的字。

赵珩没有带人,独自进殿,席墨生和顾叁给皇上行了礼就站到一旁,顾依小心地从椅上滑落,跪伏问安后便待在原处等候皇上反应。

赵珩先看了遍顾依的字,随手提笔就在纸上勾圈,顾依偷眼瞧,见皇上勾一个圈,手就不由自主抖一下。

“怎么回事?写得比昨天差。”赵珩放下笔,坐进椅中,向席墨生打个眼色。

席墨生低头应‘是’,安安分分给赵珩送上戒尺,顾依则认命地拆开手掌纱布,跪着膝行到皇上面前,举起摊开的手。

顾叁跪到大哥身后,学着大哥把手举起,他的手五指细长,虽无伤痕,却能见指腹厚茧,指关节亦是粗大,是作惯粗活的一双手,和顾依相较并未显得柔弱。

“陛下,请让我替大哥受罚。”

顾依按下弟弟的手,用眼神示意弟弟退下。

“叁儿,过来。”赵珩把戒尺递给席墨生。

顾叁犹豫了会儿,起身走近皇上。

席墨生拿过戒尺,赵珩便牵起顾叁的手,慢悠悠说:“墨生,你动手,打疼不打伤。”

席墨生无奈,尊了旨便站到顾依侧边,一板一眼朝顾依红肿的掌心落尺。

眼看大哥挨打,顾叁嘴角不自禁地下垂,他衔着下唇,试图努力化解鼻腔的酸意。

“叁儿,东府可有人欺负你?”赵珩轻握顾叁的手,问话声线柔和,是顾依和席墨生都不曾体会过的柔和。

顾叁立刻回答:“回陛下,没有。”

“三!四!五!……”席墨生边打边报数,他十分尽责,每一下都出手迅捷,可没真的使劲,这样就只会咬着皮疼,丝毫不伤筋骨,打完的后劲缓得快,只有挨打当下能把人折腾得苦不堪言。

顾依一如既往,除非真是能取他性命的重刑,他都可以坚定地忍耐,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不会忍,那便是有意识地想撒娇的时候。

可那位他乐意撒娇的对象已大半年不曾见面。

赵珩对顾依越来越红的手视若无睹,仍然和蔼地关心着顾叁,“朕听东府禁卫说,你昨晚深夜不睡,在院子徘徊,禁卫问你何故?你说只是散步,但禁卫听见你肚子打鼓,问你是不是饿了,你就逃回房里去,怎么了?是否有人故意扣你膳食?你和朕说,朕会给你处理。”

顾依和席墨生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听。

“不是的,陛下,昨日大皇子给我带了许多好书,我看得入神,便误了晚膳,但不打紧的,我早膳吃得饱,下午还有茶点,太子殿下没吃完,把他那份给我了。”顾叁微微笑着,可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心。

“昨日茶点是什么?告诉朕。”赵珩稍微抓紧了顾叁手腕。

“是滴酥。”

“滴酥?”赵珩眉头一皱,想了片刻竟问顾依:“王药给朕书函曾提叁儿吃不惯酪制品,会闹肚子疼,是不是真的?”

顾依茫然,席墨生陡地停了手说:“戚儿和臣提过,说他三哥常拉肚子。”

顾叁惶惶道:“没事的,我习惯了。”

赵珩冷冷盯着顾依,“你不知道吧?”

“臣……”顾依还真不知道。

赵珩深吸口气,用力挥了下手,伸出三根手指。

席墨生叹气,顾依咬牙。

赵珩那几下不讲究的手语的意思是‘拖下去打三十板’。

幸好顾叁是看不懂,顾依也不想弟弟吓着,便忍气吞声地让席墨生扶回椅上推出去。

顾叁依依不舍地目送大哥,赵珩等那欠揍的大哥离开后,就要顾叁站到自己跟前,以训话的口吻说:“叁儿,朕要你陪太子读书,是希望你给太子竖立勤勉节俭的榜样,不是让你伺候太子,你在东府遇到的每一个人,包括太子在内,都必须对你礼遇,因为你是太学最优异的学生之一,太学的学生等同朕的门生,即是说,你是朕最好的学生,你可明白?”

“是,学生明白。”顾叁躬身行礼。

赵珩满意地颔首,“朕相信你,若你再让人有机会欺负你,朕可要对你失望。”

“学生谨记陛下教诲。”

“很好。”赵珩打心底地称赞,顾叁这孩子的气质很似王药,是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用心教的话可以比那做大哥的能干。

“朕让你教你大哥作画,这是你给他的功课?”赵珩起身走近桌案,看了眼画纸就摇头,“这是马还是鹿?”

顾叁尴尬回:“我让大哥画牛耕田……”

赵珩扶额,“你大哥真是……就不能分一点打仗的才能到别处?”

“陛下,大哥的手……”

“你别担心,朕不会打坏他的手。”

“不是的,陛下,学生是想说,大哥的手拿不好笔。”

“唔?”赵珩疑惑地看顾叁。

顾叁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大哥的十根手指都曾折断,是从前……他给我和四弟偷家里的羊奶时被发现,羊邢便用锤子把大哥的手指一一打断,后来养好了,但大哥很久都不能像一般人那样拿筷子,王大哥说大哥拿刀枪没问题,那靠的是臂力,可拿笔写字要写得好看的话,得是奇迹。”

赵珩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他再看顾依新写的字,他圈起的那些写得难看的字都是因刻意写得流畅而导致每个笔画留有颤抖的痕迹。

顾依很努力,他尽了力对待每一个笔画。

赵珩灵机一动。

“叁儿,你今日回家去吧,朕给你休假三日,要是还拉肚子就再休息几天。”

顾叁于是告辞离去,赵珩走进顾依卧室,见顾依已趴在床榻,廖太医正在给他处理新鲜的杖伤。

“知道错什么吗?”赵珩坐到床边。

“知道,臣……对弟弟……疏忽关心……嘶……”顾依把头埋下,廖太医正在给他清创。

宫中挨板皮开肉绽是常规,但不至于要命,更何况打的是顾依这身连太医都觉得稀奇的糙皮厚肉。

“朕向你保证,叁儿不会再被人欺负。”赵珩自顾自从医箱捞出口衔,塞到顾依嘴里。

“明日辽国使臣进京,你替朕做一件事。”

顾依好奇眨眼,席墨生也伸长耳朵过来。

赵珩严肃起来,沉着嗓说:“辽国说是劝和,可辽使入境后,辽军就在雁门关外仅五里处扎营巡狩,那分明是有意挑衅,朕已有决定,无论辽国提出何等条件,朕的立场不变,就是要夏国遣使谢罪,辽国也别想趁机占何便宜。”

顾依拿出口衔,不顾伤痛地爬起身跪直,“陛下,臣可以带兵去雁门关。”

“你的脚还没好,你当朕是暴君吗?”

“陛下,臣……”

“陛下,臣可以去。”席墨生滑跪过来。

赵珩啼笑皆非,“你打过仗吗?”

席墨生委屈,“打过呀,跟着王爷打的嘛。”

“依儿打过上百场仗,你呢?十场有没有啊?”

席墨生无言以对,顾依又要开口,赵珩便抬手阻止。

“雁门关防御完善,朕不担心,且朕已经派萧寅带兵去防。”

提起萧寅,顾依面色顿沉,纠结的内心有三分愧疚,其余是惋惜。

“朕要你留在京吓唬辽使。”赵珩的嘴角欢快地扬起。

席墨生和顾依都没能明白。

“我朝自开国以来和辽国对战有二十五年之久,那些年间,两国胜负皆有,但我朝有一位将领,每次出战辽国都只胜不败,那位将领的子孙后来也为抗夏立下不朽战功。”赵珩顿了顿,使眼色把太医都遣走,才接着说,“依儿,那位将领,是你的亲外公。”

席墨生不自禁屏住呼吸,他虽已经知道顾依是皇亲,可此时是第一次听皇上说得如此直接。

顾依一样愣住,倒不是吓的,他只是觉得迷惘,他虽知道了自己是景皇后的骨肉,是景家的子嗣,是靳绍炻的亲表哥,可他对景家依然很是陌生,他只会对待自己好的人产生难以割舍的情感,比如王药、王家庄的每一个人、他养大的弟弟们、他带领过的顾家军、真心喜欢他弟弟的席墨生,以及虽然对他严厉,却其实也是会疼他的皇兄。

其他人,在顾依心里无法占据太多的位置。萧寅大概是例外,顾依觉得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真的忘记萧寅对他的好。

“依儿,朕允许你复兴你的家族,辽使进京时,朕要你写一面大旗,迎接你外公曾经的手下败寇。”

赵珩没多说别的就离开,不久,邹昊指挥几个人扛着十面大旗来给顾依。

“陛下说明天必须得写好,必须是王爷亲笔写。”邹昊说完很疑惑,“可陛下没说写什么……王爷,我去替您问问。”

顾依把邹昊叫回来。

席墨生用脚在地上沙石几下划拉,写出一个字。

——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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