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五岁的你给自己整了两个爸爸。

亲爸不知道,亲妈更不知道。老师登门告状,两人才知道。

老师说你把老陀喊做爸爸,还让老陀把小朋友拎起来当做纸飞机满幼儿园甩!

老陀听到你叫他爸爸,把你抱起来亲了又亲,还不忘呲着牙把所有小孩和老师纠集在一起训话。他承认自己是你的超人爸爸,还说他每天都会飞过来巡视幼儿园,谁要是敢欺负你就把他拎起来甩天上去。

母亲目瞪口呆,父亲满脸阴沉,你则紧紧握着裤兜里那把石刀,沉默地盯着老师那张愤怒的脸。

母亲一脸歉意地把老师送走,回过头就给了你一个巴掌。你好似已经预料,竟一动不动,不哭不吵不狡辩。

父亲难得蹲下来,挡住母亲还要挥下来的手。

他盯着你的薄唇。

-

前两天他在路边遇到一个看手相的算命先生。他原是不信的,可这几年日子过得实在憋屈苦闷,便鬼使神差地停下来,坐到了小马扎上,伸出了手。

算命先生又老又瘦,托着他的手,沉吟片刻说:“你的智慧线长到月丘,说明你人很聪明,你的事业线虽然从手腕冲到了感情线,但断断续续不连贯,说明你在事业上波折会多。你的子女缘嘛……”

对方停顿了下,“小指没过三关,怕是有点浅。”

你父亲听到这里当然不高兴,挑衅地问:“你咋证明你说得都对?”

老仙也满脸不高兴,“你有两个女儿。对不对?”

你父亲一听,立马站起来把小马扎一脚踢开,“老子只有一个女儿。你还铁口直断,我看你就是瞎几把乱喷。”

-

薄唇薄情。你父亲倒是信这一点,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现在回旋镖飞回来,他又开始觉得自己心里那个被你扎的洞更痛了。

你死死握着兜里的石刀,眼神落在父亲的胸口。

他怎么总不穿衣服?穿上衣服她就看不到这个血粼粼的藏在黑乎乎胸毛里的洞了。

还没等你烦恼太久,眼前这个野人爸爸一把攥住你的手腕,毫不费力就把你的石刀从兜里拽出来……它终于露出了锋利的“峥嵘”。

然而,还没等它招摇嘚瑟几秒,便跌落地上,碎成了两半。

在幼儿园的每天中午,别人睡觉,你磨石,磨得满头大汗,磨得手指酸痛,但你不觉得累。

别人骂你神经病,你也不回嘴,你不过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这怎么能算神经病呢?

现在这把“出身未捷身先死”的石刀碎了,你平静的小脸开始扭曲,那张对着父亲永远闭成一条缝的嘴巴,终于挣脱缝线,越张越大……你父亲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胸口被你咬出了一圈牙齿印。

圆圆的,像个洞。

-

你被饿了两天。

饥肠辘辘的,依然不愿意喊爸爸,不愿意道歉,坚持认为自己有两个爸爸,一个超人爸爸,一个野人爸爸。

父亲在堂屋里边喝酒边咆哮。

“你和老陀到底有没有过那个?为什么李重非要认他当爹?”

“很多人都看见你和老陀眉来眼去,我就说你为啥每个大集都不落下。原来是去会情人了。当然有干劲。”

“李重是我的种儿,她凭啥不叫我爸爸?你带着她去了一趟仡佬寨,把哑巴病治好了,结果又得了神经病。我明明穿着衣服,穿着衣服……她非要说我光着身子!”

“她还敢拿着刀对着我?是不是你教的?你是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鼓动小兔崽子把我杀了,你好去找那个老流氓焕发你的第二春?”

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默默看着屋顶。

土窝子的屋顶用的是水泥预制板,就这么光秃秃的搭起来,刷了层白石灰了事。时间长了,这些石灰变得坑洼不平,灰白相交,在光影的侵略中呈现出诡谲的画面。

你看到两个像蛇一样往前爬行的怪物。

你看不清它们的脸,可能就是老陀讲的人头蛇身。

也有可能它们压根就没有脸,需要你爬上去把五官补齐了。

大概三岁多,你便发现它们的存在。起初它们只是在你头顶爬行,后来,它们不知道吃了什么,越变越粗,越爬越快,蛇尾缠绕交织,人面贴着人面,蠕动着,盘旋着,整个屋顶都成了它们的乐园。

在被关禁闭的第二天,你发现它们的蛇身竟然合二为一,变得更加巨硕粗壮,鳞片一层层从两个人头交接处覆盖至蛇尾。

你也终于看清了它们的脸。

一个是你,另一个也是你。

-

第三天。母亲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粥进来了。

你下意识地快速看了一眼屋顶,它们藏起来了。真乖。

母亲沉着脸把你一把拽过来,夹在□□,勺子狠狠往你嘴里塞。

肉粥温温的,正适合下嘴。而且是猪肉粥,不是羊肉粥。

你没法反抗,母亲动作粗鲁,可她的怀抱是真的温暖。

你头也不抬地把整碗粥吃完,这才发现她眼角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又裂开了,泛着黑紫,还沁着血。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一个“打”出习惯,一个“被打”出习惯?

往常母亲总会故意把头发散开遮住,此刻她**裸暴露着它,丝毫不介意让你看清楚。

“你有几个爸爸?”

“两个。”

母亲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顿时五个手指头印烙在上面。

你一下子懵了。

“你有几个爸爸?”

“两……”

母亲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她的眸子如今已经不喷火了,反而冻出了冰。

“你到底有几个爸爸?”

“一个。”

母亲的唇角快速抖动了下,又问:“你爸爸叫什么?”

“老陀!”

母亲像没有知觉的机器人,木然地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爸爸到底叫什么?”

她狠厉的掌风掀起你的刘海,露出两道粗黑眉毛来。它们在眉心处胶着,据说这种人的脾气又犟又臭。

“老陀!”你的声音大了起来,“他是我的超人爸爸。”

-

母亲不可思议地盯着你,即便这不是她第一次听你这么说。

到底从什么时候,你开始把他当做爸爸?

是所有人都嘲笑你是小哑巴,唯有他认定你只是语迟的时候吗?

是你高高坐在他的肩膀上,手里攥着五根糖葫芦的时候吗?

是你被他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你识字的时候吗?

还是,你被幼儿园的小孩欺负,唯有他如神降临,帮你出气的时候?

她判不准,猜不透。

“为什么?”她只能问你。

你看着她。

“因为老陀对你好。”

“他不打你。”

-

李重啊。你见过母亲的眼泪很多次。唯独这次格外不同。

眼泪不再是夹杂着怒斥咆哮的决堤的洪水,而是缓缓从她的眼眶渗出来,洇湿睫毛,怎么都不肯落下来。唇角抖得太厉害,把整张脸都扯得变了形。

你很不适应。

母亲也很不适应。

她烦躁地擦干眼泪,捏着你的肩膀,说:“你只有一个爸爸,他不是老陀,他叫李朝贵。”

“他是个技术厉害的地质员。不是野人,也没有不穿衣服。”

“李重,你给我清醒一点。”

“你再不清醒,妈妈就没法活下去了。”

“你希望妈妈因为你被打死吗?”

-

的确。大人很擅长粉饰太平。现在连你也学会了。

你走出卧室,走到威严正坐的父亲面前。

“爸爸。”

父亲沉着脸,没应腔。

“爸爸,我只有你一个爸爸,你的名字叫李朝贵,你是个很厉害的地质员,你不是野人,也没有不穿衣服。”你平静地重复着母亲教你的话,一字不差,挑不出错。

父亲看着你的小脸……这张脸没有惊慌,没有害怕,没有委屈,什么也没有,明明是该哭该闹该笑该说的年纪,何况还被关了两三天。

一个酒嗝窜上来。

你脸上酷似他的额眉鼻唇骤然错位,交叠,再错开,而后像着了魔似的快速搅动旋转,最后支离破碎。整张脸被搅成一团浓重的雾气,看不清,探不透。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

这哪里是小孩啊,分明是个无脸怪。

-

没过多久,你突然在你的小书包里发现一把钥匙。你认得它,之前老陀想开个修锁配钥匙铺,花钱找师傅学过一阵,结果十根手指头搞出七个伤口,粗枝大叶的他实在不是干这行的料,索性放弃。

这把钥匙便是他花了一大笔学费做出来的唯一一把。

他什么时候偷偷放进你的书包里的?他又高又壮,是怎么躲开老师和同学的视线?

他果然是超人,连隐身术都会。

你暗暗兴奋起来,也更想念他了。

母亲最近一段时间每次去大集摆摊都会把你锁在家里。你知道,她怕你又犯病追着老陀叫爸爸。

这天,她又把你锁在了家里。

这没什么难的,你使劲拍着大门,没过多久隔壁的王阿姨就会过来把门打开。外墙上挂着一顶父亲野外找矿常戴的斗笠,这些年他没机会出去,这斗笠便落在这里吃灰。你家钥匙就藏在里头。

你照旧拍着木门,大喊王阿姨。

不多时,有人由远及近,你赶紧凑到门缝处,睁大眼睛往外看。

这人穿了一双油亮发光的皮鞋,重重踩在你家土院子里,灰土腾起,像踩在黄灰色的云上 。

下一秒,一颗夹在狭长眼睑里的蓝眼珠子陡然出现在门缝外……

它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像蓝宝石成了精。

它看着你,你看着它。

你毫不犹豫抬起手指抠了过去……

门外身影一闪,蓝眼珠子消失了,没过多久王阿姨急哄哄跑过来,把门打开,叮嘱你只能在外面玩一会,在你母亲回来前一定要赶回来,不然下次就没人给你开锁了。

你点点头,听到隔壁院子很热闹,问:“您家来客人了吗?”

王阿姨一愣,随即笑道:“是我在研究所工作的弟弟来家里了。”

-

这条通往遵龙镇的路你走了无数遍。去程下坡,回程上坡。你走得太快,脚底打滑连滚了几下又爬起来继续走。

渐渐地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家朝一个方向走去。他们要么背着竹篓,要么拎着布袋,只有你紧紧攥了把钥匙。

之前老陀把自己的摊位让了半边给母亲,现在母亲生意越来越好,把隔壁摊位也盘下来,书摊倒被挤到旁边一个狭小的过道里。

不过,他不在意,实在没收入的时候,觍着脸问母亲要一碗羊肉粉就行。

刚进五月,正值春夏交接,赶集买换季东西的人非常多。整条街乌泱泱的,走也走不动。你个子小,化身小猴子穿过“腿林”,不一会就看到了老陀,以及母亲。

和人头攒动的羊肉粉摊不同,老陀的书摊依旧无人问津。

你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喘着气笑了起来。他总是这样得过且过,即便兜里空空如也,也能抱着本破书笑得前仰后合,看得忘了饥饿。但凡卖点书,就会立马拿着钱给你买头花,买糖葫芦,或者带你看耍猴。

今天吃饭的人很多,老陀照旧在母亲的摊位上帮忙。

往常这时候,母亲总会嫌弃地塞给他很多碗让他去洗,说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去找个正经工作,天天守在这里没前途,说他这么有文化的一个人给她洗碗太屈才了……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

每次老陀都装作没听见,有一天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嬉皮笑脸地往你母亲心窝里戳刀子。

“你男人倒是有份正经工作,有用吗?”

“就是因为你有这样的偏见,你男人这个所谓的“文化人”才有机会好吃懒做。”

“给,我这里有本字典,你拿去先学着认字。不用羡慕别人,你自己也可以成为文化人!”

母亲脸色难看地推开老陀递过来的字典,嘴巴张了张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骂回去……老陀见好就收,赶紧甩着抹布说:“好好好!劳动人民最伟大,向伟大的劳动人民王王庆芬致敬!向伟大的老陀致敬!”

……

可今天,你隔着人群,看到母亲有些坐立不安。

她瞥见老陀收碗,立马冲过去把碗从他手里夺走……还朝他低声说了什么,老陀本来还想嬉笑两声把碗夺回去,可母亲越说头垂得越低,老陀争辩了几句,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把手松开了。

母亲立马回到炉子面前,用铁钳使劲戳着里头的煤球渣,顿时一阵烟升腾起来,许是迷了眼,她赶紧转过身揉起了眼睛。

你突然紧张起来。

还没等你想明白,几个警察推开人群来到书摊面前,问清姓名后,三下五除二把老陀压在了地上。

整个热闹的集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按了暂停键。叫卖声卡顿了,讨价声偃息了,剃头师傅的推子停了,绳子上挂着的尼龙袜不动了,食客们的嘴巴合不拢了,就连燥热的初夏气息也窒凝了……

唯有老陀的脸在厚重的脚底下,在灰尘里,扑腾,挣扎。

手铐锁住的咔嚓声将这凝固的一切震出一条裂缝,片刻后,裂缝陡然四处游走,炸开,坍塌……你母亲满脸震惊地往前冲了几步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和其他人一样避嫌让出一片空地来。无数双审视、猜测、臆想、看热闹的眼睛将老陀身上戳了无数个洞。

你嗷呜一声哭出来,扑闪着你的小短腿,连滚带爬地从一双双大脚中间窜过去,死死抱住老陀的脖子,像好久不见主人的狗狗,不停地蹭着他的脸。

“老陀,你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你是超人啊!你会飞的!”

“你快飞!”

“飞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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