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进展到这个阶段,如同走入一团浓重幽冷不知深浅的黑雾中,偶尔透出来的光斑,看起来像是真相甩出来的一鳞半爪,却怎么也连不起来,串不起来。
方月华坚决不认罪,坚持认为所有一切都是李重故意设局陷害他。假如他说得对,李重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什么理由让她心甘情愿以死为代价?
方月华认为李重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的情人,然而目前看起来也不过是他的臆断。他两年前就起了疑心,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到。还是陈秋池通过“我的小可爱”五个字才找到程肃,但程肃与李重除了两年前的短暂接触外,再无实际来往。
倒是方月华自己婚内屡屡撩骚出轨,铁证如山,无可辩驳。不过这些证据也是在李重死后才暴露出来的。
有没有可能李重生前已经知道?由此和方月华渐渐离心,起了杀心?按照一般推理,她也该把刀尖指向她黑心的丈夫,而不是自己!
另外,有没有可能现场当时还有第三人?
据方月华交代,那天他在地库第一次发现李重的时候,她穿着黄色长裙,从他面前闪过,他转个身,坐进车里,不过一两分钟,李重就被吊在了车后。
绑绳,结绳,甩挂,套头,吊起……速度之快,动作之准,现在想想也觉得不是李重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如果李重是被迫的,方月华就在她前面不到三米的距离,她应该会挣扎,两只脚会在地面擦出声响,即便嘴巴被捂死,她也应该从歹人指缝里发出点呜咽声,封闭的地库会把这些声音放大再放大……
但方月华发誓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且不管是车后杠、绳子都没有检测到方月华的DNA,方月华手指缝里也没有检测到李重的DNA。他说他连碰都没碰李重,应该没有说假话。所以这人才这么嚣张,气定神闲地要和她做交易。
尸检报告也显示,李重的死亡原因符合绳勒窒息。
李重有没有可能真的就是心甘情愿的自杀?所以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如果存在第三人,这个第三人是来协助她自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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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一旦形成,陈秋池的心里就像扎了根刺。
她看着李重的名字,唇齿之间轻轻咂摸着这两个音节。
生于80年代末尾的人,李重的名字没有莺莺燕燕,没有柔情温顺,只简简单单一个重字。像个男孩名。
她是那个年代的独生子女,她在父母眼里是重要的,所以才起名李重?
可李重父亲早逝,母亲又与她断交,看起来也不像是被珍重的孩子,毕竟李重的母亲到现在也没有出现……
妈妈。
应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呼唤,有时候又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反手扎进心里时,会格外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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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台风季漫长又闷热。副热带高压带来的蒸热暑气终于被连绵的暴雨削减一些。
许是陈秋池苍白的脸太过吓人,被队长江离赶出办公室,要求她回家休息。
从地铁站出来,陈秋池撑开雨伞,悄然涌入人群中。
她身形高挑,在乌云压顶的台风天里黑衣裹身,黑伞遮顶,明明周边有翠亮的树,走动的人,可过分纤细的她,走在朦胧的雨雾中就像遗落于这天地画布中的一道孤墨,若是被雨打湿,就会迅速晕染,变淡,而后消失。
不多时,这道孤墨转入一处幼儿园外。
雨滴顺着铁栅栏不停往下坠,漂亮的攀爬架上空无一人,教室里奶声奶气的喊声也被雨声吃去了一大半。
若是晴天,这里定然奔跑着人世间最美好最纯粹的笑脸。若是放学时刻,一个个圆溜可爱的小奶团子们会排着队走出来,急不可耐地扑进最暖的怀抱。
这时有个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被矗立在园外一动不动的黑影吓了一跳,她迟疑了一会拿起手机打电话。
陈秋池垂下眸,转身再次消失在雨雾中。
依旧是空荡荡的家,空荡荡的房间,空荡荡的冰箱,以及空荡荡的心。
踏进家的那一刻,所有力气如洪水般迅速消退,陈秋池几步一晃倒在了沙发上。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睁眼已是半夜。这才发现茶几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份文件和一只黑笔。
黑笔的盖子已经贴心地拔了下来,只要她伸出手,握紧它,写下总共二十二笔的三个字,一切便一笔勾销,成为历史,没人会再愿意提及。
可如果人人都学会掩盖,学会忘记,这个世界还能留下什么?
陈秋池眨了眨眼,伸出手,把文件拿起来,轻轻一撕,一道裂痕再次把上面的“离婚”二字分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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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月华的母亲赵芳桂举着一张白纸跪在了滨海分局门口。
头天晚上暴雨带来的积水还没退去,这个瘦瘦高高的老太太就这么跪在水里。
她枯草一样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白纸,纸上鲜艳硕大的“冤”字,像巨大的巴掌狠狠打在滨海分局所有人的脸上。
她像一尊雕塑,死死跪在这里。任凭谁来,也不起身。和善的也语气罢,命令的语气也罢,她一不愿意走进去喝杯热茶,二不愿好好说话用合法的流程解决问题。
如果逼得急了,她便捂着胸口说自己有心脏病,谁惹她她就发病给对方看。
一时间很多人围观过来。如此少见的光天化日之下的喊冤场景,总能挑起人们敏感的神经,手机纷纷登场,对着成排的警察和喊冤的老人可着劲地拍。
“我要见我儿子方月华!”
“我儿子肯定是冤枉的。他从小就很听话,从不会主动惹事,我不信他会杀人!”
“警察抓错人了,他们不应该抓我儿子!”
“当初李重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我儿子勾引了!那么多比李重条件好的女的要嫁我儿子,我儿子都看不上,非要娶她。娶了她以后我儿子就开始倒大霉,工厂倒闭了,房和车都赔了,现在还被抓起来!”
“我让她给我生个孙子,她死活不肯生。现在好了,方家要断后了!”
“所有人都说我儿子是杀人犯,是大恶人,只有我不信!警察同志,你们要好好查查李重!肯定是李重,是她故意的陷害我儿子的!”
老太太一口黔北口音,哭着喊着要里头的人放人。
“你儿子直播杀人,所有人都看到了啊!哪有什么冤?”
“对啊对啊!我们都看到了!要哭也该是人家李重的妈哭,你是杀人犯的妈,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们这些人怎么没有同情心?哪个妈不心疼孩子?就算儿子是杀人犯又如何,当妈的要是不能接受,谁能接受?”
“儿子成了杀人犯,肯定是这个妈没当好!她怎么有脸过来喊冤!”
“关键时候爹怎么隐身了?!”
……
一时间连围观的人也吵作一团。
杀人犯!不配做妈!死变态!吊死他!
一个个惊悚可怖的字眼插进赵芳桂的心里,她如干瘪馒头的脸不停哆嗦,突然身体往后一撅,直挺挺地倒在了积水中,瞬时鼻腔被水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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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池赶过来时,赵芳桂已经转去普通病房。
隔着病房玻璃,苏鹤低声道:“这老太太压根什么毛病都没有。心脏杠杠的,腿脚杠杠的,人家可是坐着硬座一路从黔北赶来新安,二十多个小时啊,马不停蹄的,刚下火车就赶来咱们分局跪地喊冤……”
“还真是赶巧了,她刚到分局,就有人围过来,直播一开,流量腾得一下就上去了!”
“然后就在咱们分局门口晕倒了!到了医院,医生刚要拿出针抽血,人立马就醒过来了!”
“这一套一套的,感觉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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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芳桂,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家庭妇女,六十来岁,可能连网上购票也不会,就这么一头扎进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还能准确找到办案的机构所在地,又是跪地喊冤,又是装病晕倒,哭天抹泪的让人不忍看下去……终于搞出这么大阵仗,又引来一堆好事者,刚才陈秋池过来时看到不少人举着手机,围在医院外。
从李重失踪开始,陈秋池便敏锐地感觉到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作。这只手躲在幽深的暗处,非常隐蔽。它轻轻一拨,李重消失的消息就传播开来,舆论立马像浪潮一样卷往方月华是杀妻凶手的方向,地毯式搜查无果后暂且让方月华恢复名誉,一家MCN公司立马找上他,为他精心打造了一场寻人直播,效果非常不错,流量爆增,之后连续数天,这家公司趁势搞了很多场直播活动,甚至还帮助方月华请了一位所谓的不出世的厉害大师做了一场寻人法事……然后在某次普普通通的直播中,方月华竟然当众吊死了李重。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无可辩驳。
舆论、直播、流量、议论、影响……方月华和李重的所有信息,像那些沉压在河床多年的沙粒,突然被这只无形的手搅动,它们便趁着水流翻涌到了水面上,现在谁都能看到,谁都能议论。
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人想要隐藏的秘密。
如今方月华即便有机会再次活着走出来,他也已经完完全全社会性死亡。他的脸,他的名字,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恶的代表。他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凝视,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吐唾沫。
这何尝不是一种死刑?每分每秒都在凌迟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他的身体。
方月华的母亲如今也暴露在了镜头前,为这个案件再添一把火,她的背后是不是也同样藏了这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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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池抬脚走进病房。赵芳桂见到穿制服的警察立马又哭闹起来,捶打着床非要警察把她儿子放了。
苏鹤紧紧锁着眉,这老太太仗着自己年龄大,仗着自己文盲不懂法,油盐不进,简直就是块滚刀肉。
“赵女士,您这样做是在扰乱公安机关的正常工作秩序,涉嫌妨碍公务!您要是再不收敛,别说你儿子放不出来,你也可能要进去!”
苏鹤的前半句都是专业术语,赵桂芳听不懂,后半句够直接明了,她听明白了。瞬时停止了嚎叫,直勾勾地盯着一直不说话的陈秋池,“就是你!是你把我儿子抓走了!你是不是和李重是一伙的?!”
苏鹤又倒吸一口气,这些人以为说话都不用负责任吗?
陈秋池看着赵芳桂,“赵女士,你来新安市,你丈夫知情吗?”
赵芳桂脸色一僵,支吾道:“那,那自然是知道的。”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可能已经出现在很多人的手机里,你丈夫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你,看到你为了你儿子跪在公安局门口大喊冤枉!”
赵芳桂立马慌了,“不可能!”
自从儿子出事后,他们夫妻两个被迫从市区搬回乡下老家,本以为可以躲开汹涌而来的议论咒骂和好事者的围观,然而老家的人也容不下他们,骂方月华丢了方家祖宗的脸,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追过来堵门,不得已他们又搬到更偏远的乡下……她这次谎称身体不舒服出门看病才有机会出来,一路赶来新安市就是为了儿子。
一想到家里那尊大佛可能会看到她跪在公安局门口喊冤,赵芳桂浑身骨头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那些巴掌拳头已经隔着千里招呼过来……他恨不争气的儿子,半个字都不让她提,可是她是妈妈啊,如果连她都不来,还能指望谁?
“谁给你买的火车票?谁告诉你要来滨海分局要人?你刚才又是为什么假装晕倒?”
“没,没有!不是,不是你讲的这样。”赵芳桂被陈秋池连续的质问吓得乱了方寸。
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下方月华,儿子是她的命,是她在这个家安身立命的根本。现在如果连儿子也要失去,那她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
“是她,是她告诉我,只有这样我儿子才能活着出来。我是他妈,我不救他谁还会救他?”
“谁?”陈秋池往前一步。
赵芳桂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陈秋池接过来。
名片主人:白珂。
职位:蚁后MCN公司董事长。
陈秋池一愣。
蚁后?
不就是之前签约方月华直播的那家公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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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后MCN公司三个月前才成立,方月华是这家公司签约的第五个人。
前四个人都是擦边男主播,他们制造撩拨,摸头杀,扯领带,以最大尺度挑逗幻想。只不过这四个人经常因为尺度过大被平台限流甚至封禁。
要说白珂是因为拥有极好的商业眼光才签约了方月华,陈秋池是不信的。
签约第一个擦边男主播,她就赔钱了。她不在乎,不收手,又连续签了三个。
跟玩似的。
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蚁后”是一家正在努力营业的真实公司。
更何况方月华彼时非议缠身,像走在钢丝上的人,看似热度高,粉丝多,随时都有可能从钢丝上摔下来。白珂竟然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说签约就签约,还尽心尽力帮助方月华组织了好几场大型直播活动。
方月华被抓后,白珂立马与他划清界限,还假模假样让他赔偿二百五十块钱。
陈秋池觉得这就是一种嘲讽,且是一种蓄谋已久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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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白珂本人,陈秋池还是有些意外。
这位刚成年的年轻姑娘不仅有钱开公司,本人还坐在轮椅上……这么热的夏天她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面色苍白但毫不慌张。
白珂像是知道警察会找上门,非常坦然地说她找律师咨询过,之前签约方月华并不违法。
“陈警官您也知道,现在直播竞争很大,各种赛道已经饱和。您可以夸我眼光好,像方月华这样的人设,实在千载难逢,我怎么能不抓住呢?”
说到这里,她语气突然变得冷硬,“再说,我当时去找方月华的时候,他大概就纠结了五分钟吧。”
“你在签约方月华之前,并不认识他和他的妻子?”
白珂坚定地摇摇头,“不认识。”
“你当时签约方月华,完全凭借你的所谓的商业眼光,没有其他目的?”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图他年龄大?图他长得帅?”白珂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紧接着她便痛苦地深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胸腔不停起伏着……
陈秋池递过去一杯水,面前小姑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倒出几粒药来,仰头放进嘴里,然后就着陈秋池的手,喝了口水把药咽了下去。
缓了好一会,她对着陈秋池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头一次看到比我脸色还差的人。你也生病了吗?”
陈秋池沉沉看着她,艰涩地从嘴里吐出没有两个字。
“至于赵芳桂,我倒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她,”说到这里,白珂目光幽幽,“多么可怜的一位母亲啊,儿子被抓,她也被逼得东躲西藏,都快把眼睛哭瞎了,我当然是能帮就帮。陈警官,警察不是神,不是什么事都能管的过来,我出手帮帮她,这总不违法吧!”
陈秋池心头一动,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同样的话。
苏鹤见这小姑娘说话阴阳怪气的,皱眉质问她是否教唆赵芳桂去公安局闹事,那些紧跟其后的直播者和围观者是否也是她安排的?
白珂仰起头,可爱的齐刘海下是一双冷漠的眼眸,“我只是处于好心,给了她一点路费钱,告诉她该去哪里找她儿子。至于她到了公安局门口怎么说,怎么做,是她的个人自由,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只是拍了一个她的专访视频,内容也无非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信任和爱,我都还没来得及发到网上去。”
她指了指玻璃门外的几个员工,“我总要养员工啊。怪只能怪我们这个行当太卷了,好不容易蹭到流量挣点钱,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人截了胡,那些围堵赵芳桂的人就是这样的鬣狗,闻到点腥味就扑上去……这个案子热度居高不下,任何和它有关的人都可能成为爆点,我承认我赚钱赚得有点不要脸,但只要不犯法就行。至于其他什么正义道德,都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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