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和你的母亲在1995年的夏天同时遭受了最深的痛苦,也同时拥有了相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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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两把刀同时举起,一把对着你的父亲,一把对着她的丈夫。
这个拥有双重身份却从不履行的男人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头一次以仰视震惊的姿态看着这两个曾被自己任意拿捏的女人和女孩。
他突然发现,他从未看在眼里的老婆的眼睛竟然可以瞪得这么大,眼里可以燃烧起如此熊熊灼热的大火,而他那怪异沉默的女儿能够发出如此震裂凄惨的嚎叫……
他逃了。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像逃兵一样逃了。
以为只要躲出去一段时间,那些发生过的令他不愉快的不舒服的记忆要么自动消失,要么被折叠隐没,只要他不提,谁也不敢把它们摊开,让他浑身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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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这次只逃了半个月就灰溜溜滚了回来。
是的,他没钱了。
没了你母亲的供养,他吃不好喝不好,像一条流浪狗。
然而,待他再次手插腰带,趾高气昂地回到地质队的土房子时,发现大门紧锁,无人迎接。
钥匙还在斗笠下面,他拿出来打开门,迎接他的是冷锅冷灶,以及桌面上落着的一层薄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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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自然气急败坏,他冲去镇上,冲到店里,看到了正在招呼客人的你的母亲,以及正在洗碗的小小的你。
他跳脚大骂,日爹日娘,引来看客无数。这些看客在你眼里依旧是那些拥挤在罐头里的爱看热闹、不嫌事大、随意嘴碎的人形鱼干们。
你母亲一个眼皮都没抬,沉着脸切肉煮粉,收拾桌子,而你则弓着单薄的背,把碗越洗越快。
你父亲被彻底无视。任凭他吵也罢,闹也罢,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他被臊得面红耳赤,只得冲去找钱匣子,你母亲径直走到旁边小卖部,拿起座机电话,问旁边的店主,“马胜才,打110不收话费吧。”
她中气十足,声音大到所有的人形鱼干们都听见了。
他们把脚踮得更高了,头伸得更近了,巴不得警察赶紧来,看一场无与伦比的大热闹。
你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呀,老李,你可真是有福气的。老婆会挣钱,你只管伸手拿就行了。”
“朝贵,你可真给咱们老爷们丢脸。你咋管你老婆的?她都敢报警让警察抓你?”
“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必要闹到这一步。”
“你们还有个孩子,不至于不至于。不然娃多可怜啊。”
这些人形鱼干们纷纷张口说话,说出只有吃鱼饲料才能说出的屁话来。
你站起身来,扶着传说中大家常说的“小孩子哪里有腰”的酸疼的腰,颇为满意看了看面前洗得干干净净的“碗山”,之后,你走到父亲面前,当着他的面,把钱匣子上面的木板抽开,掂起来,往下倒……零零碎碎的毛票和一分一毛的硬币叮里咣啷掉在了地上。
你说:“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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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第二天带着你奶奶堵上了门。
彼时,清晨六点,当天的羊肉刚煮好,你母亲刚摆好桌椅板凳,等着食客上门。
老太太一来就从铁锅里挑了块最大的羊腿啃得满嘴冒油。而你父亲则躲在街对面的树后看热闹。
老太太战斗力不减当年,吃饱后咣当一声躺倒地上,就这么死乞白赖地要为你父亲讨要“公道钱”,为她自己讨要“养老钱”。
你看到你母亲满脸厌恶,握着羊腿刀的手指关节泛着白。
本打算上门吃饭的食客们都赶紧躲开了,谁也不想大清早惹一身骚。
你奶奶很得意,以为拿捏住了你母亲的命脉。
你走过去,居高临下盯着奶奶的脸。
她像一只老山羊,一张皱巴巴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珠子昏昏黄黄却还冒着尖锐的得意。
你挨着她躺下来,就这么躺在冰凉油腻的水泥地上,转过脸,盯着她。
黑眼珠子对上黄眼珠子,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尸体。
你奶奶被你的样子吓得半坐起来,“你这鬼丫头,想干嘛!”
她的声音听起来显然比她的身体离死亡更远点,还透着些许刺耳的力量。
你像是没有听到,歪过头,从地上捏起一只蚂蚁,看也不看往舌尖上一放,卷吞进了喉咙。
你奶奶目瞪口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你捏起另一只蚂蚁,利索地塞进她的嘴里……
“你妈有病,你也有病。我可怜的儿子啊,怎么遇到这么邪乎的两个人啊。”
你奶奶拼命吐着唾沫,呸得惊天动地,像吃了一口屎。
你露出一个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燧石刀,“神经病杀人不犯法,你要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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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不信邪,第三天把你外公从乡下“请”过来。
这次,他没再闹得人尽皆知,而是等你母亲收了工,闭了店,他才悄悄出现。
他什么话也不说,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外,你外公唉声叹气地坐在门里,把水烟抽得咕噜咕噜响。
你蹲坐在母亲身旁,小小的,像一只忠诚的小狗。
你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外的父亲。他还是没穿着衣服,胸口依然有一个血洞,穿过它你看到了街对面的桂花树的树干。
“庆芬啊,你到底咋想的嘛?你们两个这样闹来闹去,闹得全家人都不安宁。”你外公显然并不情愿来,可又不好拒绝你父亲。
你母亲端坐在那里,“我要离婚。”
她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是每次吵架回娘家都会说的话。你外公一点也不意外。
你外公又问,“你想好了?”
你母亲点点头,“不后悔。”
你外公看向你,“重重才六岁,没有爸爸很可怜的。”
又是这两个字。你皱起眉头。
你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声让在场的包括你在内的三个人都浑身一哆嗦。
你外公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
你父亲听出你母亲对他的深深嫌弃。对,就是这种眼神,向来是他甩给你母亲的眼神,如今又像回旋镖一样扎到他身上。
而你知道,你母亲的这声笑,是在笑什么。
她在笑,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小孩应该是你的哥哥,你霸占着他的名字,他的命,你活得好好的,所以到底哪里可怜了?
你闭上眼,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没关系,你还有它们,总爱叫你小可爱的它们,在它们的眼里,你一点也不可怜。
“我不离婚。死也不离。”你父亲咬牙启齿。
你外公见状,摆摆手道:“庆芬,你看在你们多年夫妻的份上,别折腾了。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家里总要有个男人啊。”
你父亲像是拿到了尚方宝剑,腰板也挺直了些。
你母亲站起来,走到你外公面前,开始脱衣服……从上到下,扣子一颗一颗被解开。
你外公吓得赶紧背过身,吼道:“王庆芬,你要干嘛?!”
你父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你母亲。
她自顾自地解扣子,锁骨下,胸口上,手臂内,日积月累的青痕红斑在无声哭泣。
“爸,你怎么不看一眼?看他是怎么一巴掌一拳头把我打成这样?”
“爸,你还怪我不懂事,怪我瞎折腾?”
“爸,我以为你知道的!”
你外公落荒而逃。
你父亲面红耳臊,举着手,指着你母亲,你你了半天,最后不得已压低声音吼道:“王庆芬,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是在为老陀守活寡吗?你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吗?他已经死了,为他的前妻死了,你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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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是一场拉锯战。
你母亲以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坚持要离婚。这件事自然又成为遵龙镇主街上的头等热闹话题。
每天只要有人上门吃羊肉粉,就有人叽叽喳喳问来问去。
“庆芬,一个单身女人带这个小女孩,这日子可不好过呢。”
你母亲笑着从食客那里收走五块钱,贴身塞进挂在胸前的钱包里,“你慢走啊。”
“庆芬,你跟我悄悄说说,是不是李朝贵出轨了,外头有人给他生了个儿子,你才想离婚?”
你母亲依然笑着用羊腿刀切下羊肉,“想知道的话,你多加点羊肉,五块钱一两。”
“庆芬,你是不是给自己找好下家了?!谁家老公?”
你母亲拿起羊腿刀嘭的一声扎在案板上,“是。我找好了。是你老公。”
就连你也遭到了围堵。
他们从嘴里发出令人讨厌的啧啧声。
“啧啧。李重,你爸妈要是离婚,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了。”
“啧啧。李重,你要是个儿子,你爸妈估计走不到离婚这一步。”
“啧啧。李重,你妈要给你找个后爹,后爹肯定没有亲爹对你好。”
你木然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你说:“我有爸爸。他会飞,是个超人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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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亲非说他和你母亲感情深厚,在调解员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母亲拿出家暴证据,你父亲指天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他之所以动手也是因为爱之深切。
你母亲突然发现,一旦女人硬起来,男人便软了。
她于是更加坚定要离婚。
然而只隔了一夜,你父亲变了脸,拿出一叠欠条,说这是他为养这个家四处举债欠下的,如今你母亲要离婚,她必须也要偿还一半的欠款。
你母亲大惊失色,她从未见过这些欠条,也未用过这些钱,更没有在上面签订任何字,凭什么让她签字。
你父亲拿出法律条文,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你母亲,“二十一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夫妻共同债务应当共同承担。还有啊,除了这些欠条,你的那个店也有我一半……对了,五年前,就是因为你去礼堂抓我的奸,闹得我那年的评奖没了,还损失一套干部房,这你也得赔我吧。”
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王庆芬你想离婚可以,但必须给我十万块钱,我才同意。我可声明啊,这十万块还是我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给你打得折……”
说白了,他就是要趴在你母亲身上吸一辈子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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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啊,
那段时间,你感觉到母亲像一头焦躁愤怒的母狮,每天在小小的门店里转来转去,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可如今这块来之不易的领地要被人抢走,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钱也要白手送人,她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离婚的流程你不懂,你只知道但凡母亲说的都对,但凡母亲做的都对,她要如何你都支持。
有一天,你母亲突然服软了。她好酒好菜地摆了一桌,请你父亲坐了主位。
她说她鬼迷心窍,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觉得自己挣了点钱,翅膀硬了。这实在不应该。
她说她应该感激你父亲娶了她,不嫌弃她长得一般,又没文化。
她说她以后挣的钱都是你父亲的,以后你父亲想从钱匣子拿多少钱就拿多少钱。
她说她不仅要给你父亲钱,还要给你奶奶钱,毕竟没有你奶奶就没有这么优秀的你的父亲。
她那天喝了很多酒,哭得十分悲切,像是马上要被人丢出去的流浪狗,几乎抱着你父亲的大腿求他原谅。
刚开始你父亲并未相信,还以为你母亲在搞什么花招,可当你母亲恳切地说她愿意再努力一把,为老李家生个儿子的时候,他似乎开始相信了。
待你母亲拿出三千块钱大大方方塞进你父亲的手里,他终于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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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那个春节,你们一家三口在地质队家属区的土房子里度过了最后一个“团圆”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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