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月华被抓第四天,终于有人愿意为他聘请律师。
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其实,他的所有近亲属都避之不及……
除了王庆芬。
一个和她毫无血缘,只见过数面,应当恨他如骨的女人。
陈秋池通知时,方月华一点也不意外。
四平八稳的脸上反而露出一抹笑。
“我就知道我这位丈母娘喜欢我。”
“陈警官,你看,连我丈母娘都觉得我不会杀她的女儿,你们警察怎么还能我把关着?”
“陈警官,你还年轻。可千万别把我这个好人搞成冤假错案,你的警察事业怕是就此折戟,再也爬不起来了。”
方月华敦敦善诱,气定神闲,嚣张得苏鹤白薄的脸皮又涨红了。
“方月华,你有没有罪,法律会审判你,你再这么嘴硬,别最后连坦白从宽的机会都没有了。”
方月华笑起来,“我既然清清白白,何必要坦白?”
苏鹤:“……”
“那你父母呢?”陈秋池问。
方月华脸上依旧带着笑,“陈警官,聊这个就过分了吧。你明明知道他们不爱我。”
“ 你乍一看和母亲不太像,但近看你们两人神韵极其相似。只是她比较瘦,脸颊都凹陷下来了,看来为你的事忧心得饭也吃不下。”陈秋池轻声道。
方月华皱眉,“她来了?”
随即他连连摆手,“不可能!”
陈秋池给苏鹤示意,他拿出视频点开。
方月华眸光沉了下来。
“我要见我儿子!”
“我儿子肯定是冤枉的。他从小就很听话,从不会主动惹事,我不信他会杀人!”
“警察抓错人了,他们不应该抓我儿子!”
方月华看到向来胆小怕事的母亲直挺挺跪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那张总露出讨好卑微表情的脸,竟然如此坚定和愤怒。
原来这个世上刨除那些朝他吐唾沫,丢石头,泼脏水的人外,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为他呐喊。
这不该是他认识的母亲。
她此刻应该跪在某个角落,任凭盛怒的父亲打骂。骂她生出这样不堪的儿子,骂她养出这样丢人的儿子。
几年前他把父亲一手创办的工厂搞黄了,父亲便视他为空气,随即也更加讨厌养出废物儿子的母亲。
母亲只会哭,只会躲,只会怯弱地求他要争气……他厌恶极了。
她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为什么要为他伸冤?为什么不能继续躲在家里无能地哭泣?为什么要脱开父亲的掌控千里迢迢表演一番所谓的母爱?
“儿子成了杀人犯,肯定是这个妈没当好!她怎么有脸过来喊冤!”
“关键时候爹怎么隐身了?!”
……
视频里的声音劈头盖脸喷出来。
“关掉!”他避开眼,冷声道,“我让你们关掉!”
陈秋池看着他,“她走了,今早走的。你父亲给她打了通电话……”
赵芳桂走得匆忙,走得无奈,恨不得破墙而入再看儿子一眼。怎奈家里那个男人叫嚣着再不回来就要打断她的腿,她害怕至极只能回去。
方月华表情非常淡然。
“你看,我就说他们不爱我。”
“陈警官,你该仔细问问我丈母娘。她知道她女儿是个多么奇怪的人。”
-
从审讯室出来,陈秋池接到母亲好几条五十九秒微信语音轰炸。
“小池,你就不能跟范力再好好谈谈吗?他想离婚,也是因为你总摆着一副臭脸,你总怪他忘记鱼宝。鱼宝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忘记?”
“你们还年轻,抓紧时间再要一个小孩吧。阿弥陀佛,佛祖会保佑你们这次一定把孩子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千万别像鱼宝一样,那么小就遭这么大的罪……”
“小池,我听范力说,你在手腕上每天都临摹一遍鱼宝给你画的小金鱼?你还动不动摸着它们说话?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啊?很吓人的!他想活得轻松点,也无可厚非。你非要逼着他和你一样痛苦吗?难怪他要和你离婚!”
“……”
陈秋池仰起头轻轻吐了口气。
奇怪?
奇怪的动物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如果连母亲都认为女儿是个奇怪的人,那这世界还有什么包容可言?
如果没有奇怪衬托,又有什么能被称为正常?
再说,她觉得奇怪的是别人,绝对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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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芬沉着脸坐在洽谈室。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硬撑。她的腰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经历了千里奔波,早已疼得直不起来,幸好身旁的王叶柄给她买来膏药和止疼药,才撑到现在。
李重和方月华定居新安市十年,她一次也没来过。前五年,她催生,他们非要丁克。后五年,她断交,只有方月华偷偷打电话关心她。
现在一个被杀,一个被抓,连带着她藏在心里的宝贝儿子也没了活着的替身。真好啊。人只要活得够久,就能见识更多离谱的事。
她看向对面的陈秋池,“陈警官,我女婿不可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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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叶柄偷偷看了眼卡里的余额,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是把昨晚录到的和拍到的关于王庆芬的视频和录音发给对方,对方就爽快付了整整十万块。
十万块!是他上份工作三年工资的总和。
真想把这些钱取出来全部甩到父亲面前,让他看看“一无是处”的儿子也有挣大钱的一天。这钱来得快,来得爽,比在父亲研究所后勤部抄电表强多了。
且对方说了,若是能劝王庆芬直播,奖金翻倍。
他又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王庆芬。
这老太太绝对不是一个失去女儿的可怜老太太……女儿明明被女婿吊死了,她不生气,不着急,还愿意称呼那个杀人犯为女婿,还要千里救人!
与常理相悖,与伦理相背,死人听到她说的话都要气得诈尸骂两句,何况活着的人?
鉴于当前“杀妻案”的热度,只要她往直播镜头前一露脸,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哭那么两声,立马就有人愿意捐钱让她打官司,给钱让她好好养老。
可她竟然站在杀人犯女婿那边,即便开了直播,大家只会疯狂骂,她连一毛钱也赚不到。他自然也没得钱挣。
本以为老年人好糊弄,他一路殷勤,好吃好喝供着不说,还坚决不收钱,然而,老太太不是装耳聋,就是装睡,对他有意无意提及的话茬避而不接。
直到现在坐到了滨海分局的洽谈室,他依然没有突破王庆芬的心墙。
而对面坐着的两位警官,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钱没赚到,却像掉进了一个危险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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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是个好人。没有他,我也摆脱不了家门口那些搞直播的,”王庆芬有气无力地说着,“我给他钱,他咋说都不要。他不是好人是什么?”
王叶柄干笑着。总觉得老太太说的话让他的疑点更重了。
果不其然,对面叫苏鹤的警察深深看了他一眼,“王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之前在一家研究所的后勤部工作,后来不干了,现在就打打零工,赚点小钱。”王叶柄一脸诚恳地说:“我在网上看了不少这个案件的视频,心里挺难受的。我送王姨过来,就是想帮点小忙。”
苏鹤哦了一声,“这么巧,你也姓王。”
王叶柄愣了下,“是啊,要是王姨不嫌弃,我给她做干儿子都行。”
-
陈秋池一直在观察王庆芬。
不过五六十岁,显然比同龄人更老态。千里奔波而来,脸上只有满满的疲惫,却无太多悲伤。
且她一上来就为女婿喊冤,要为女婿找最好的律师,要把取保候审办下来。然后,她便不停地围绕这个莫名冒出来的王叶柄说来说去,女儿李重的名字提也未提。
“你是觉得我可怜吗?”王庆芬问。
王叶柄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摆手,“王姨,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帮您,不做干儿子,做您的弟弟也行……”
“我在问陈警官。”
王叶柄简直想扇自己两耳光,还没开始干坏事,咋见了警察就慌了?!
陈秋池定定道:“您自己觉得呢?”
王庆芬笑了起来。
她可怜吗?
守寡多年,好不容易把女儿养大成家,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按理说应该很可怜。
女儿被女婿直播吊死,她这个亲妈不为女儿掉一滴眼泪,还要花钱为女婿请律师,如此不通情理,枉顾人伦,也确实可怜可恨!
但她活着。只要活着就不会可怜。
可怜的只有死在莽莽深山的丈夫,死在幽深监狱的老陀……
以及那个死在闷热地库的笨蛋。
“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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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的冷,直抵人心。
数个冰柜呈格子状,像放大版的中药柜,或者快递柜。
不过中药柜里藏着救人性命的药材,快递柜里存着人间烟火气的热闹,而这里……藏着冰凉的尸体。
屋顶灯柱投下来的光线也镀上了浓重瘆人的凉意。
李重躺在号码为七的冰柜里。
陈秋池签字后,看向王庆芬。
很多人走到太平间门口腿已经软了。这位老太太挺着她的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这里,表情未有半分松动。
“陈警官,我想单独待一会。”
陈秋池点点头。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发现王庆芬自始至终都用“她”来替代李重。
是因为太爱,所以连名字都不忍提及?
还是,因为不爱,连名字都成了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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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芬轻轻扶着冰柜边缘。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如今安静躺在里面。很久没见,猛一下竟没认出来。
头发、眉毛、汗毛上都裹着晶莹的霜。皮肤又白又青,还真和电视里的鬼有点像。
若是她此刻笑出来,眉眼弯起来,或许还能叹一句,她总算有个地方像她。
脖颈上那刺眼的勒痕,如通一圈诡异的项链,一圈命运送她最后的印记。
王庆芬伸出手,轻轻抚在李重的眼尾。
“你就这么恨我?”
“非要用死来逼我再见你一面?”
“我知道,你不想当李重了。”
“没关系,我已经为你哥哥找好了另一个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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