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二月初,还是稍有寒意。门口等候的钟萃眼见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远处驶来,缓缓停下。他立刻大跨一步下台阶,急行两步至车马前:“阁老前来做客,下官有失远迎。”

许庸平:“此间是同僚相聚,不必如此客气。”

“非也。”

钟萃做出“请”的手势:“祖宗之法不可废,阁老快快请进。”

许庸平随他穿过门廊:“园子里的梅花不错。”

“钟某是个俗人,随意一种图个风雅,不及阁老京城那座梅园,据说是御赐之物。陛下还特意命人在园中四角种了各式各样的梅花,美人梅、宫粉梅、玉蝶梅、细枝朱砂,更珍奇的是一树金钱绿萼。”

许庸平轻叹一口气:“种得杂了。”使得他每每踏进去那园子,见到满目的松树竹子梅花,便十分头痛。

话是这么说,钟萃却感觉他并无不高兴之意,便笑着说:“总是一番心意,况且这许多梅花,旁人想见都见不到。”

“今日天寒,正适合焚香煮茶。”

钟萃一掀衣袍坐下:“阁老,请。”

梅香低绕衣袖。

不远处钟萃的妻女在踢蹴鞠,七岁女孩梳垂髫,两侧彩色头绳垂下来,追着蹴鞠跑来跑去,踢得满头大汗。钟萃顺着许庸平视线望去,歉意道:“宅子还是小了些,扰阁老清净勿怪,我这就让夫人将小楚带进去。”

许庸平抬手制止:“孩童性娇,不必惹她害怕。”

钟萃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让幼女进去。

茶煮过第一道,茶香尚淡。

“此地说话无妨?”

许庸平:“无妨。”

“那我直说了。”

钟萃盯着香炉中袅袅而起的白烟,道:“秦炳元心狠手辣,先数度置你与死地想挟幼帝以令朝堂,后又频频向老东家肃王投诚。他自知夺嫡之时与你水火难容,一旦有人教唆作梗势必铤而走险。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许庸平:“我缺一个引子,没有引子就造一个。”

钟萃稍一思索:“你用许贵琛做引子?不怕许重俭勃然大怒?”

许庸平挺温和地反问:“许贵琛若有心为朝廷做事,自然不会牵扯进去。他若心思有异,如何叫作‘我用他做引子’?”

钟萃看了他半天,拱手道:“你是没有用他做引子,但你用他瓦解秦许两家的同盟。”

“兵部与都督府联系紧密,我与许贵琛走得近了,秦炳元总会注意到。一旦秦炳元得知他是许家人,又发现他甚恶你,恐怕会想办法拉拢。”

“但许贵琛不会同意。”钟萃指出,“秦炳元是小门小户出身,傍上护国将军之女才一跃完成寻常百姓百余年的官途升迁,他不会明白你们这些世家将家族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许贵琛就算再厌恶你,受到拉拢的第一件事也不是按照秦炳元的吩咐行事,他第一个会想到自己的父亲许宏昌,到这儿基本等于他将事情告诉了许国公。到那时,即使许重俭和秦炳元有利益往来,为了让你排除异己,许重俭仍然会敲打秦炳元。”

“疑心既起,秦炳元和许重俭总有一天会反目成仇。”

许庸平笑了笑:“钟大人好谋略。”

钟萃:“好一手借刀杀人。”

“但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

钟萃话锋一转:“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兵部能人众多。”

许庸平说:“独钟大人于官场毫无进益。”

“……”

钟萃沉默道:“……你想说什么?”

他面前青年添香,后道:“人生而聪慧者,必从中得益,既得益,必循之。钟大人圆滑于官场,明哲保身是为聪慧。然古语有言,天下人,唯懵懂以成事。”

“下官斗胆,懵懂何解?”

许庸平:“为人臣,张狂者有之,内敛者有之;善变者有之,木讷不通者亦有之。若为君用,只一字。”

钟萃浑身一震。

“——忠。”

风吹得遮挡所用的帘子“砰”一声砸在柱子上,钟萃的夫人兰氏如有所感,拉着女儿担忧地望过来。

不多时一名丫鬟过来,行礼:“老爷,夫人说风大了,您风寒还未好,要不要让贵客一起去屋里坐坐,喝一碗姜茶,也好挡风驱寒。”

许庸平起身:“不必了,今日已是打扰。”

钟萃再三挽留,这次多了几分真情实意:“时候不早了,阁老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午膳。”

“老爷。”

钟萃看向自己的管家:“何事?”

管家看了眼许庸平,面露难色。

蜀云眼皮一跳,而许庸平已经:“但说无妨。”

管家吞吞吐吐:“大人家里遣人来传话,说大人已去得够久了,莫不是今晚要到外面过夜?那他自会出来寻大人的,看大人是被哪一处的乱花迷了眼。”

“……”

蜀云揉了揉僵硬的面颊,不可思议地看天——阁老出来才不到一个时辰,除去花在路上的时间,刚坐了不到一柱香。这大白天的,如何就要“在外面过夜”了?

“眼看着要下雨。”

果然他气量还不够,许庸平面色未有变化,告辞道:“家中之人恐怕等不得。”

钟萃一愣:“还未听说阁老娶妻……下官要遣人备上薄礼才是。”

“届时一定告诉钟大人。”

“我送阁老出府。”

……

那座小宅被甩在身后,温婉可人的夫人、玉雪可爱的幼女,蜀云回头看了眼,替许庸平撑伞遮风:“阁老可是乏了?”

许庸平手拢袖中:“去独孤那儿一趟。”

蜀云低声:“车马劳累,阁老身上还有伤,这顿午膳该在钟府用的。”

“都是一样。”

许庸平道:“我昨日答应他一道用午膳,今日只怕回得迟了惹他着急。独孤家不远,你在东市将我放下,先驾车回去告诉他一声。我走两步,顺道买了他爱吃的荷叶鸡,带回去赔罪。”

蜀云说了句不该说的话:“阁老太顺着陛下了。”

“他自幼性敏,难免不安。”

许庸平:“答应他的事,我自当竭力。”

半道下起雨,许庸平从独孤数那儿借了把伞,独孤数收了药箱,没好气:“黄储秀跟着,你是关心则乱,我听那症状都知道没伤到骨头,顶多受点皮肉之苦。纵使他当年中毒伤了根本也不是你这么个紧张法,我听蜀云说你把人看得几年来头痛发热都没两次,凡事过犹不及。”

“黄储秀对外宣称会医术,懂的是如何解毒。治病救人不及你。”

独孤数不以为然:“年纪轻,生几场病不妨事。”

“到底不一样。”

许庸平:“他看着身体好实际比同龄人虚弱很多,淋场雨就能高烧低烧反复近十日。”

独孤数顿时不说话了。

魏逢中毒那年还是耽误了时间,前前后后清余毒调理身体过了快一年。那毒慢性但凶狠,冲着人命来的,就算后面补药不要钱地往身体里砸恢复了几成还是要打问号。他体内被硫酸腐蚀出的都是大洞,精心竭力养出的新肉还嫩得很,不知道能不能扛过一次重大伤害。

即使现在跟正常人没区别,他们所有人也都清楚,谨慎终归是更好。

许庸平在檐下等雨停:“我心里总是害怕的。”

独孤数不劝阻了,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且仅有一个独子,恐怕也是草木皆兵:“你难得来一趟,还要什么?”

许庸平:“祛疤的吧,他虽不在意,但那几道伤口是一辈子的事,怕他有一日后悔。”

“你是好的坏的眼前的长远的都替他想着了,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独孤数拉开放药的抽屉,递给他巴掌大的一大罐药泥:“等伤口长好了再涂,一日两次。”

话毕看到许庸平手里提的东西:“稀奇啊,今日竟然又有烤**又有荷叶鸡。”

“几日没碰荤腥,怕他嘴馋吃些乱七八糟的。烧鸡味重,他吃不了,买给你的。”

许庸平:“烧刀子和烤鸡都是你的,诊金十两,另向你借一把伞。”

青年撑开伞,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独孤数灌了口酒,烈酒入喉,烧鸡尚温热。他笑了声,摇头:“真是,这一时半会都等不了。”

-

到国公府时雨淅淅沥沥。

许庸平提着荷叶鸡和药泥,撑伞走在小路上。

这里也种了梅花,不过确实没有京郊那座园子里的名贵。许庸平停在一株骨里红梅边,又想起来自己那一园子十分棘手的御赐花卉,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逢是不懂什么叫适度的,他见到自己眼神往梅花上多落了会儿就要把天底下最贵的全铲了送来,挤在一处姹紫嫣红的园子里。他也不在乎什么种不种得活,合适不合适,搭配不搭配,反正觉得好的一股脑扔进园子里。

侍弄花草的下人勤勤恳恳种了半年,睁眼一看天塌了,宫里又送来新东西——到底是栽在竹子底下还是梅花边上?

实在是种哪儿都丑啊。

更糟蹋的是梅兰竹菊清雅,魏逢不爱这些,更喜欢结果子的,那园子里一半还要腾出地方给他种李子梨子桃儿……

也因此梅园说是梅园,实际里面什么都有。梅兰竹菊自不必说,结桃子的桃树、长橘子的橘子树,开花的结果的常青的……春天到了五彩斑斓,晃得人眼晕。

罢了罢了。

许庸平心道,大俗大雅。

他走了一路,鞋底沾了软泥,脚步踏进竹斋的一瞬间,魏逢立刻机敏地竖起耳朵,冲了出去:“老师!”

许庸平解开披风,把手里东西都递给下人:“陛下可用了午膳?”

魏逢支支吾吾,左看右看,耳朵上浮上一层可疑的红晕。他把手背在背后,望天望地就是不看许庸平:“没有……有……等着老师一起呢!”

许庸平:“臣不饿,陛下自己……”

魏逢急急打断:“老师吃一点点嘛,朕……朕……”

他相当难为情,“朕”了半天朕不出一个所以然,耳朵眼看着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大冷天人都要烧着了。蜀云憋着笑上前,正要说话许庸平制止他,耐心问魏逢:“陛下要说什么?”

魏逢盯着他鞋上沾的一点软泥,小声:“朕擀的面,老师真的不尝尝吗?”

许庸平一顿。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在自己面前,蔫头耷脑的,没看到正脸,不过表情应该是忍不住期盼。见许庸平半天没说话自己先受不了了,勉强给自己找台阶下:“老师回来太迟面都坨了,既然老师不饿……”

许庸平:“臣突然又有点饿了。”

魏逢眼睛“唰”一下就亮了:“那我马上去端!”他风一样刮进了厨屋。

蜀云对他简直又爱又恨,这会儿没忍住又替他说了两句好话:“陛下折腾了一上午,揉面揉得手都红了,胳膊酸腕子也酸。属下看着……陛下心里爱重阁老。”

许庸平望着魏逢离开的方向,笑笑:“进去吧,天冷,喝口面汤。”

-

那碗面真是魏逢花了大功夫折腾出来的。

他揉了半天面,揉得掌心又热又痒,额头上也出了汗,好不容易擀好了还要拉来拉去,这样做出来的口感劲道——从旁指导的厨娘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滔滔不绝地传授自己的独门诀窍,时不时还着急的上手指导。

好歹是成型了,魏逢托着下巴有点矜持又有点期待地看着许庸平反应,迫不及待:“老师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好的。”许庸平道,“陛下有天赋。”

“那朕以后多做!”

魏逢抠了抠掌心,默不作声一会儿,突然闷声:“许僖山的事,朕对老师很愧疚。”

“陛下不对许僖山动手臣也会动手。”

许庸平在盆中净手,微哂:“所有人,陛下最不用对臣愧疚。”

魏逢怔怔看他的眼睛。

许庸平转而问:“陛下今日高兴吗?”

魏逢想了想:“朕今日亲手擀了面,学了一样新东西,朕很高兴。”

他手托着下巴,礼尚往来、有模有样地问:“老师呢,老师今日高兴吗?”

许庸平:“臣见陛下高兴,心中也很高兴。”

他靠过来了,带着梅花丰盈的幽香。魏逢愣愣地呆在凳子上,一动没有动。

许庸平用手指擦掉了他鼻尖的面粉,对他低声说:“臣乐陛下之乐,忧陛下之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14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