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庸平的生母姓蒋,是许宏禄的第三房妾室。上面有正妻和贴心可人的二姨娘,下面有年轻貌美会唱曲儿的四姨娘,她在许宏禄面前就显得呆板木讷了些。
深宅高户,一个不受宠的妾室,三十多年再怎么也被磨光了精气神,许庸平进去给她请安,叫了声:“姨娘。”
许蒋氏对这个儿子一贯是害怕的,她赶忙叫人看茶,笑容里带了点不明显的讨好:“头痛脑热的,也没什么大问题,叫大夫来看了,开了两贴药。”
屋子里不怎么亮堂,她捡了个昏暗的地方坐。人又瘦又小,坐得很拘束。
茶水端到身边,许庸平拿起来喝了一口,去年的陈茶了,入口有些涩:“您有什么话直说。”
“前些年你说诸事不定,娶妻怕连累好人家的姑娘。如今局势定了,大夫人替你选了几个家世清白的女子,叫我看一看,我看着各有各的好。”
许蒋氏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姨娘也好替你在大夫人跟前说一说。”
一时间只剩下茶盏和杯盖碰撞的清脆响声。
她的问题许庸平一向不会敷衍,她既然问了许庸平也就答:“读得几本书,性子沉静些,为人端庄有礼。”
许蒋氏又问:“长相呢?”
许庸平撇开最上层茶沫:“中等便可。”
他的要求不高,甚至可以说低,官位坐到他这个位置,又是天子近臣,娶妻不在意对方家世出身,不出众反而好。
许蒋氏一搜罗脑子里就出现不少人选,松了口气:“我选好了给你递几张画像,你几时有空看看呢?”
许庸平:“过两日吧,等不上朝的时候。”
一杯茶喝完,母子俩相顾无言。许庸平想了想,温和地说:“今日上街看到些样式不错的糕点,想着娘爱吃买了些。这几日倒春寒,娘夜里还是叫下人把门窗关紧。儿子事情多,内宅总有顾不上的地方,娘受累了。”
许蒋氏眼眶顿时湿润,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眼睛,“哎”了好几声:“娘都知道,娘都知道。”
“那儿子告退了。”
门敞开了,外面有人等着,许庸平起身朝她行礼:“姨娘多保重。”
踏出门槛后许庸平才叹了口气。
蜀云:“阁老当真要娶妻?”
许庸平沿着卵石路往前走,去自己的住处:“推脱不了,总有这一遭。”
他对娶妻没什么特别感受,年少无知时倒也向往过,无非骨子还是受到许家影响,认为娶妻娶贤——孝敬父母,持家有方,宽容不妒。剩下的就是屋里多了个人。蒋氏和许宏禄的相处模式从他有记忆起就是夫为妻纲,前者唯唯诺诺,后者随心所欲。世间婚姻大抵如此,无甚错处。
这几年他事多,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潜心礼佛求个心安,对男女情事心思渐渐淡了。蒋氏一提起来他倒是想起来自己从前的想法,他毕竟是个俗人,还是希望对方体贴入微,温柔小意,能叫上两句“夫君”。端茶倒水之事不必常做,偶尔也算情趣。
蜀云犹豫了下:“以阁老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正妻没有,把这件事交给大夫人,会不会……”
许庸平:“她不会在此事上马虎,毕竟是当家主母,苛待庶子的名声不好听。”
蜀云还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大着胆子道:“那阁老跟陛下说不会有孩子……”
许庸平:“想说什么说吧。”
蜀云硬着头皮:“往小了说是戏言,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
“答应过他的事我不会食言。”
“但我若真有生子的念头……”
许庸平淡淡一笑:“他心里清楚我既然没有出家为僧,就一定会有那一天。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比任何人都聪明。”
蜀云一愣。
“崔大人约我广仙楼一聚。”
他突然提起这事蜀云又是一愣,这崔大人原名崔有才,官职不高,在翰林院任个闲职,画得一手好画,肚子里也有几两墨水,一直没升上去的原因是为人太不着调,放着一画千金的本事去画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此人执着地请了许庸平大半年,请在青楼,许庸平没答应过。
许庸平对他印象不错,平时多有宽容。蜀云一直觉得兴许换个地方许庸平就同意了,但这人死脑筋,非要请在广仙楼,这回拜帖上还有不少官员,简直是拖着一堆同僚恭请上级同流合污。
许庸平:“总要见一面,你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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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仙楼是京中有名的红粉销金窟,此楼临于水上,以船为桥,双桨摇波,接贵客上门。
这贵客里不仅有皇亲国戚,也有达官显贵。正因楼临水上,才得以保有清幽环境。
琴音靡靡,年轻女子薄纱遮面,脚踩金铃,舞步生莲。本应该是醉卧美人香的好时候,所有人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脑门上不约而同刻着两个字:惊悚。
有胆大的偷偷往上首看了一眼,青年抬手斟酒,心情尚可:“王大人看我做什么?”
他在此等地方,后背是懒倚床边、丰腴半裸的一扇香艳屏风,简直格格不入。
王大人下意识拢了拢已经穿得够规矩的衣领,挺直脊背:“阁老……”
许庸平:“宫外不必多礼,叫我表字如珩即可。”
他这么说了却也没有人敢真这么称呼,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四目相对都看到彼此眼里的痛苦。好在又有人进来,人未至笑先到:“如珩啊,你是大忙人啊。我往你府上递拜帖从春天递到冬天,可算把你请动了。”
来人衣衫不整,提着酒壶醉醺醺凑到许庸平身边,大笑道:“在下崔有才,是个粗人,若有失礼之处许大人勿怪,来,我敬许大人一杯。”
他形容不羁,举止放荡,正是崔有才。众人正为他的大胆捏了把汗,就见许庸平承了这杯酒:“崔大人热情,百闻不如一见。”
场面这才活泛了些,王大人赶紧跟着举杯:“许大人风姿出众,今日共饮,是我们的荣幸啊。”
这一桌都是人精,一圈下来见许庸平不是来问罪的心里有了底。在场官员有人私下打听过他喜好,许大人为人清廉,日子过得也索然无味,唯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能搭上话的。
——他对育儿之道颇感兴趣。
在场官员多比他大上三五岁,都有儿子。王大人说了半天眼看话题接不下去,急中生智:“犬子如今也有十七了,要读书不好好读,成日在街上闲逛。”
“出来寻欢作乐谈家长里短做什么,王持中,还不如看看我的画……”
崔有才正想展示自己的画作,身边青年微微抬手,制止他:“我记得令郎写得一手好字。”
王持中:“在阁老面前都是献丑,不考取功名难道以后在大街上卖字画为生?”他说着说着也有几分真情实感,“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崔有才是没儿子的,这话题他插不进去,也不能感同身受,在场他环顾一圈,就许庸平和他没儿子,他心想这话题很快就过去了,没阻拦,谁知道许庸平点点头,劝解道:“人各有志,王大人也不必强求。”
另一个周姓的大人会察言观色,连忙跟上:“小儿如今刚满五岁,正是调皮的时候,前些日子撕烂了家中一幅山水画,真是打骂不舍得,心里直滴血。”
崔有才:“周大人你掺合什么,我叫的舞姬乐师怎么还没上来——”
许庸平轻叹口气:“幼时顽劣,还是少打骂些为好。待到十一二岁自然懂事,只是这些年难熬。”
崔有才嘴角抽了抽,这外面多的是身姿婀娜的女子,香风阵阵乐声婉转,他并不想在青楼讨论谁谁的儿子如何,正要开口又一位林姓大人反应过来,愁眉苦脸:“顽劣倒还好,家中幼子如今也有六、七岁,让他祖母宠溺过头,平日粘人得很,上朝下朝睡前醒来必哭闹着找人,我心中自是不忍,又不知如何是好。”
许庸平沉默了两秒。
话题还能这么聊下去,崔有才深觉不妙,终于找上一个空档插话:“如珩啊……”
许庸平再次打断他:“林大人可想到解决的办法?”
被点名的是翰林院一名编修,唉声叹气:“并未,我怕他过于粘人,又不想彼此之间有嫌隙,正为此事犯愁,不知阁老可有良策。”
有一瞬间崔有才觉得许庸平也流露出棘手的表情,他支着额头揉了揉,道:“此事确实烦扰。”
崔有才:“……”他觉得许庸平的烦扰不像是假的。
好在这时舞女乐姬都进来了,跳舞的跳舞,弹琴的弹琴,广仙楼终于又变成崔有才熟悉的模样,他就着喂酒的女子玉手一饮而尽佳酿,肺腑妥帖:“许大人还没来过广仙楼吧,此地有三美,美酒美景美娇娘。如此良辰,许大人可得让佳人作陪啊。”
广仙楼的女子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进是进来了,不敢近许庸平身,在他身旁踌躇,轻轻拂身:“大人,妾身名唤莺啼。”
青年兀自坐着,手腕上缠绕了一串佛珠,珠与珠之间挨得紧凑。莺啼识得此物,她见过一位让广仙楼如临大敌的贵客小心翼翼捧了宝匣,说是御赐之物,带出来见见光。仅有一颗,在柔软布料中散发出温润细腻的光泽。
眼前是一整串,压在隆起青筋上。
莺啼看得分明,整个席面上其他人对首位青年敬且畏惧,她不敢贸然靠近。
许庸平淡笑:“不必了,我今日来……”
他话音未落楼上传来一声巨响,男子戾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大胆!”
另有一人皮笑肉不笑:“爷看你这广仙楼的招牌是不想要了。”
伪装镇定的声音传来:“爷息怒,实在是小禾……”
许庸平微微皱眉,蜀云立刻弯腰,在他耳边道:“大人,小禾是广仙楼头牌,一男一女,都称小禾。此二人擅舞,尤擅水袖。以柔克刚,击鼓成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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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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