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酉初

自鸣钟又打过一次,日头便完全跌到宫墙底下去了。

里外还未掌灯,这是养心殿一天中最黑的时辰。

赵有良站在养心殿门口朝里望,重重叠叠的黑与灰深处,蓦地流泻出一泓清亮的光,那是东暖阁炕几上的宫灯,在此时显得格外亮堂。

皇帝就在那灯边上坐着。内务府的于荣光正带着几个小太监跪在东暖阁里回话,中年太监声音尖细带哑,倒像是猫儿挠。

皇帝手里捧着卷书,纸张都已经被翻得起毛边了,一看便知不是大内御制。于荣光心中打战,也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是谨小慎微,感觉自个儿脖颈上的衣缘,正随着他的气喘,一下一下地打磨着皮肉。

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端坐在炕上的皇帝眼角上扬,伸出手不轻不重点了纸面一下,被窗外斜阳拉出极细长的影子。

“走地鸡?”

于荣光头脑发麻,想笑又不敢,心里一连声叫了好几句神天菩萨,将头恨不得埋到砖缝里去,就连调子也跟着降下三分,“是。写这种污糟东西,自己心虚,不敢用真名。”

那也不能叫走地鸡。

皇帝没听过鸡叫,更没见过活鸡。提起这三个字,最多想起的就是一道道各式各样的御膳,什么白切鸡、鸡肉羹、炙子鸡。她就是这样的人,脑子里天南海北,你摸不准她下一句话会落在哪里。

捉摸不定,素来可恨。

于荣光见皇帝不说话,壮着胆子继续回,“主子吩咐一到,奴才们立时就查出来了。主子真是神机妙算,果真就是先帝在时大选,主子您荐了没中的那一位。当年留在景仁宫老贵主子身边学规矩,先帝爷升遐后,景仁宫娘娘去了颐和园,姑娘如今留在咸若馆洒扫金身。”

皇帝淡淡地哦了一声,音调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女子无德,谁焉敬之。近于嚣张,害事不浅。”

显然皇帝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花费太多时间,捻着纸页潦草翻动几下,皱眉问,“那现在呢?”

现在?

于荣光心里发颤,现在不就是在宫里写写话本子,然后被您给逮了么?

明面上自然是不敢这么说的,于荣光能够混到内务府总管,还得有点口头功夫与脑瓜。他忙将脊背往下面弯了弯,声音也很恭顺,“现在姑娘知错能改。”

皇帝总算展了眉,“知错能改,尚可饶恕。”

于荣光没敢回话,心想人家混得逍遥着呢,算什么知错能改?惟顶上这一位,一直四个字四个字儿得往外蹦,显然气得不轻。

他心里掂量一下,尽量找补着皇帝的话往下说,“是。姑娘现在在宫中勤勤恳恳,专注于敬修内德。”

皇帝觉得许久不痛的太阳穴忽然突突直跳,沉默了晌刻,才瞥一眼于荣光,“当年未曾放出宫去婚配?”

于荣光答没有,“她们是最后一拨,先帝爷让跟着景仁宫老贵主子学规矩,预备再指婚。先帝爷驾崩,内务府得主子的口谕,一切以先帝爷的规矩为先,景仁宫贵太妃移颐和园去了,她们便暂且留在宫里,分到四处当差。”

正说着,隔断外传来一阵儿脚步声响。皇帝便知道这是太后来了。

太后穿着厚底的凤头鞋,就着乌嬷嬷的手,款款越进了东暖阁。皇帝起身朝她垂首问安,口中道,“额捏金安。”

太后说起来吧,也不客气,提袍在炕上坐了。见底下跪着个人,定神一看,反倒笑了,“你也快起来吧!”看向皇帝,“如今养心殿的气质与你阿玛在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怎么,从赵有良到于荣光,都兴筛糠么?”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去也坐下,“这起子人油嘴滑舌,办事不力,白吃宫里的恩禄,着实可恨!”

“你别吓唬他,我还嘱咐他给我换张新炕几呢。”

太后见炕桌上摆了本书,顺手翻看,皇帝刚想阻挡,太后已然翻开几页。只见那书面上赫然写的是《经史缉略》,打开来头一页,歪歪扭扭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贪人间赏恨成风月,俊帝王苦寻俏佳人。

太后面色微动,嘴唇忍不住抽了抽,暗暗惊叹,“皇帝读书,涉猎这般广。”

皇帝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脸色已然很不好。搭在膝头的手掩在马蹄袖下攥成拳,闭上眼平复了一下,用还算和缓的声音说,“这是儿子偶然拾到的大不敬之书。儿子正传于荣光过来,要严查严办。”

太后“哦”了声,轻巧地将书放在炕上,“不瞒你,我来呢,也是为这件事。刚刚静嫔瑞嫔来慈宁宫请安。皇帝既然是人君,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宫里长日无聊,你前朝事忙,平素又顾不上她们。我原先还为这事着急,不过想了想也不急了,你爷爷你爹都这样……”

太后也察觉到自己说歪了,尴尬地嗽了声,转回话题,“时常说皇家皇家,总归也是个家,少不了有七情六欲。一个宫女子,何苦为难她?反正这东西留在宫里,全当取个乐,嘱咐他们不可外传就是了。”

“额捏也知道了?”

“甭说,”太后摆摆手,小老太太遇事儿豁达得很,“静嫔寻常陪我取乐解闷儿,故事说得那么好,原来是从这种书上得的。又没光明正大写你的名字编排你,他们戏文上那样多皇帝,做什么自己上赶着往身上套?那你老子你爷爷又该怎么想?岂不得气个倒仰?皇帝,你这么斤斤计较,真是何苦来哉!”

气个倒仰……那场面,不敢想。

皇帝忽然感到深深地绝望,就好像被扒光衣裳被众人指指点点,偏偏自己到今儿才察觉。

皇帝给了个眼风,赵有良很识时务,已经先带着于荣光出去候着。见人都走了,才压低声音恨声说,“额捏不知道,她写皇帝广召天下美人收入宫廷,宫嫔无数,夜夜笙歌,地……地动山摇。”

“哦,那说的是昏君嘛,你又不是昏君。”

“这个,”皇帝随手翻了一页,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连念出来都觉得羞耻且艰难,“皇上红着眼掐着丽妃娇嫩的脖颈……这写的简直不知廉耻!一塌糊涂!”

太后也皱眉,“啧”了一声儿,“这写的纯粹是癫君嘛,你又不是癫君。”

皇帝无话可说了好一阵,总算又找到一个唾骂之处,“皇上怒不可遏,眼里几分薄凉,几分讥笑,几分漫不经心,声音寒凉,几乎要把人冻……冻死?”

太后被他矫揉造作的上扬尾音逗得好一阵咳嗽,望着天尴尬地说,“……那该是神君。”

皇帝掩住眼,彻底无话可说了。

自登极以来,心底难得涌现出几分挫败与苍凉,帝王的自尊还在负隅顽抗,“是可忍,孰不可忍。”

“又没有八侑舞于庭,难不成你的后宫里真有什么丽妃吗?”太后试着开解他,“所以压根不是说你。皇帝是盛世的明君,至高无上的帝王,有祖宗千辛万苦踏出来的先路,满朝文武俯首帖耳。心胸放开阔些,”

太后指了指,“便无有不可过去之事了。”

见他不说话,也知道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不太好受。虽然没有明说,不过那宫女显然对宫廷生活没有一个深刻全面的了解,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充满着自己的想象,虚不虚实不实。

太后只好打着圆场,拿祖宗们出来劝他,“宫里没有想的那么可怕,都是一样的人,过一样的日子吃一样的饭。你阿玛与玛法的后宫稀少得很,大家安分又平淡的过日子,谁愿意费那个脑子。这些话,当个稀奇事儿,就成了。”

不过这样也好,长久又乏味地孤单着,看一看别人眼中的自己,消愁破闷,也是很有一番趣味的。

知道皇帝还有旁的事,养心殿的炕毡又高又厚,因为要约束帝王仪态,不如家常的坐起来那么舒服。太后嫌屁股疼,略坐一坐就站起来了,犹自嘱咐他,“如今你是个有主意的,你看着来吧。若是因此静嫔不来与我讲新鲜故事,我就见天儿上养心殿来教训你,”

老太太想了想,可能自己也觉得费嘴皮,别把积年的母子处成仇敌,“——你也不乐意吧。”

忍不住添上一句,“翻得那么熟,还一翻一个准。”

其实天气不热,紫禁城的秋天是爽利的,日子再往下过,那北风就要跟刀子一样了。可是不知怎么,皇帝的额上已沁出些细密汗珠。

皇帝随着起身,说是,“阿玛还是阿玛,额捏还是额捏。儿子都省得。”

一直将太后送出养心殿,看见她老人家登辇而去,才折转回来。瞧见于荣光还跪在东暖阁外,跟个窝窝头似的,皇帝忽然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于荣光!”他咬牙切齿,“把人给我带过来!”

咸若馆是留在宫里的太后太妃们礼佛之处,总因为前头几位皇帝太过勤政的缘故,留下来的太妃们忒少。有的不喜欢紫禁城的憋闷,宁愿到畅春园或者颐和园养老,更有嫌紫禁城夏天太热的,自己又不怕冷,干脆请旨住到避暑山庄。余下那些不愿意挪动的呢,留在宫里,是宁愿自己辟一个小佛堂,也不愿意费脚程上咸若馆来的。

所以按照连朝的话来说,这里才是个福地嘛。平素只需要擦一擦佛像,不要断了佛前香火,还能够拜一拜神佛修身养性。没有主子到这里来,自然也不必担心得罪主子。花光鸟影让人心情舒坦,管事的谙达姑姑们也和气,简直就是她的快乐家园。

她们是不随主子近身伺候的宫女,榻榻在景山北边的妞妞房,她们按照排班当夜值,轮到当值的才住在宫中,不当值的在下钥匙前出宫去,比跟着后宫的主子们过日子的宫人,要松快许多。

日头西偏,老爷儿都显得疲倦。连朝在眉上搭起手看了看天色,转头回屋里斟茶,小翠抢着给她倒,她便让过,站在一旁接盏子,“休要殷勤。包袱里捎把伞,免得夜里下雨。”

小翠笑道,“瞒不过你这双眼睛。既然这么着,我也直说。宝荣今儿生辰,她不当值,我与姐姐换个班好不好,过了这遭,还想寻个好机会与她叙叙旧,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连朝喝口水,润燥,“你放心大胆地去吧。崔嬷嬷恰好是今夜的牌,咱们这儿没人来。有我看着香呢。”

“我说你守在咸若馆,是辜负了。”小翠转过身,开柜子拿包袱,“咱们是同一批进来的,都在景仁宫学过规矩,怎么旁人成了主子,咱们反倒是奴才?”

连朝笑,用手指蘸了点茶汤,在八仙桌上头拉出一条长长的线,“我倒觉着做宫女,没什么不好的。”

“好不好,就是这个样。能怪谁不好呢?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跟菩萨似的,低下头也不会瞧见咱们。”小翠在包袱上打了个结,“咱们跟蚂蚁似的——说不准连蚂蚁也不如。”

连朝百无聊赖地撑起头,看夕阳的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在琉璃瓦下,满宫寂静,偶有飞鸦,拉出极长的音调,她笑着叹了口气,“紫禁城里的路,像整齐的河流,咱们呢,就是河流里的鱼虾,各自奔腾。人力虽然渺小,一拨儿来了一拨儿去了,游落到哪里都彼此惦记着,就是因缘际遇里最大的幸事了。”

小翠说,“你就是心宽。”想起以前的事儿,也会心地笑,“我第一回见你,看见你的牌子上写的满汉双文的名字,连朝,我以为是朝向的朝,后来听嬷嬷念,才知道是朝霞的朝,我就记下了,不然和你住得近,老想结交你,又不知道字儿怎么念,倘若念错了,别说做朋友,估计就要讨一阵的打了。”

她很肯定地说, “——这也算因缘际会吧!”

两个人哈哈地笑了一阵,小翠忽然“咦”了声,转过脸问她,“上回宝荣向你借的书,她还回来了吗?”

连朝囫囵说:“还回来了吧。掉了也没关系,上头写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没人认得出是我。”

小翠想了想,“我还得问问她。别的都能丢,这个可不能丢。规矩里宫女不能识字,可不识字,拿什么打发日子?就只有学阿猫阿狗叫,人家倒还要怨恨抢了小太监的活儿!”

“咱们侍奉的主子不听猫儿叫。”连朝笑道,“宫里日子乏味,才写点东西侍奉自己啊。看重旁人不如看重自己。好好儿能相会的日子,做什么问不要紧的事。”

小翠挨过来,搭着她的肩与她说话,“你说,书里写的,冷着脸的主子,一往情深的王爷,真有这回事吗?”

连朝笑着反问她,“你见过吗?”小翠立时摇摇头,“哪儿能!我在长街上遇见仪仗,头也不敢抬。能看见闪得发亮的袍子角——只瞧见一回,那都是造化了。”

连朝耸耸肩,“所以与其想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倒不如看个高兴,写个高兴。又没有指名道姓,主子们何苦找自己的不体面?”

小翠笑了一阵,还是说,“话是这么说。你这次不怪,下次不理,她们只当作你是个聋哑佛,越性儿胡来。要是被蠢笨的、有心的捡去,让上头主子们知道,内务府可不像崔嬷!还是得有头有尾才能心安。这话我一定要问的,不然是对不住你了。”

“上头主子们还不打紧,只要不是主子爷,凭谁看去……”

尾音未落,就听得一阵沓沓的足音从揽胜门上来,惊飞起枝头鸟雀,闹得乌鸦们扯着嗓子,“啊”、“啊”地盘旋。

临溪亭碧波荡漾里,正是于荣光领着人,皮笑肉不笑,绕过咸若馆,精准无误地站在廊子外,扬声,“连姑娘,可叫咱逮着你了。养心殿请吧!”

于荣光这种人,他对你越不客气,你越太平。逢哪一日他忽然对你客气起来,那就是时运不济,他捏着把柄要整你。寻常于大总管不正眼瞧人,呼来喝去,不叫正名。连朝和小翠对视一眼,头脑发懵。

——“我的天爷奶!歇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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