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巧气道,“满养心殿,不,满宫里,谁敢举起手发赌咒说自己没打宫外带过东西。不然小冯那式样人有一口饭吃?就说告你的,有胆子你们尚衣的全提溜出来一个个问,大家都不清不楚,糊涂油蒙了心肝的东西来害别人,敢情自己清白得很!大家都是慎刑司走一遭出来的人,我也不怕。走!现在就上御前去,既然都不想有活路,就谁也别清白!”
庆姐甩开她的手,眼泪不争气地大颗大颗滚落到衣襟,一片斑驳。马太监不耐烦地催,“冒着大凉风,自己个儿混帐别带累别人,好了没有,好了就走!磨磨唧唧啰啰嗦嗦!”
庆姐吸了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提着包袱往外走。连朝再去劝这个,劝那个,早没了精神。强撑着匀气,悄悄儿对瑞儿说,“劝劝你姐姐。”也顾不得那么多,开柜子找了件厚实点的袍子,先前小翠包的一些药膏并碎银子,急匆匆跟出去了。
先给马太监请万福,递上银子,软和说,“让谙达劳神等这么久,真不该。是同屋里住了这么些时日,一时之间绊住,小小心意,请谙达回头喝杯茶。”
马太监“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接下,打前儿先走,袍子飒飒地响,傲慢地吩咐,“跟着。”
连朝先前出来多带了些银子,拉着庆姐的手,说了一日的话,早已口干舌燥,还是不愿落下一句,“到辛者库那样的地方,什么首饰是越少越好。你若信我,我替你收柜子,要紧的先交个可靠的朋友,把你素日耿直不饶人的性子,要仔细收一收了。我要是得闲,多多地去看你,就是怕你带的大衣裳不够,”
她苦着脸,“现在就这样冷,往后一日日往冬天走,衣裳单薄,换洗不来,就要命了。”
庆姐按了按她的手,“你保全我到这里,很够了。走一步看一步,天无绝人之路。要是真有,就拼个你死我活来——”
她话说到一半,原本很感伤,却笑了,“呸呸呸!好姑娘,咱们好一场,不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就是双巧,”庆姐抿唇,低下头,“临了了,还惹她生回气,真管不住我这张嘴!该打!”
眼见快转过墙根,马太监站住脚,转过身说,“按理,你得给主子磕头。但是你犯了错,万岁爷跟前是去不得了。就在这里谢恩吧。”
庆姐不敢违逆,说是。连朝便站在一边,见她提袍跪下去,斜侧着对养心门行叩首大礼。夜色中的殿宇肃穆庄严,重重侍卫把守,面上皆无表情。
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迈进这里,是内务府的于荣光领着她,仿佛也是在此时不差的光景,又或者她是踩着最后一缕余晖进去。
庆姐起身,马太监继续领人往前走,要越过大半个紫禁城,到达北三所,还有很长一段路。庆姐抹把眼泪,劝连朝,“你别跟着我走了。你回去歇着。往后别来找我。你们都好好的。”
连朝亦滚下泪来,“我送送你,我再送一程。”
马太监已经催,“走不走啊?你还要送,你跟她一起去得了,甭回来!”
话说到此,再无转圜之机。
连朝只得顿住步子,目送她背着青缎包袱,沿着长阶往北走。才发现她是这样小的一个人。
平常见她嗓门大,爱热闹,不觉总把她想得高大,如今才发现,她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啊。
角门那头匆匆跑来个太监,连朝仔细辨认,发觉是御前的福保,正气喘吁吁地叫住马太监,“站着,留人!”
马太监点头哈腰道好,“福谙达,好啊?怎么自己个儿跑一趟,不嫌累得慌?”
福保问,“是名叫庆姐不是?”
马太监说是,“偷了东西,发到辛者库去呢。”
福保说,“不去了。主子给的恩典,念在伺候日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功折罪,改发到颐和园老贵主子处当差。”
马太监不可思议,“哟,升发了。那可是个好去处啊。”
福保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转对庆姐,“东西收拾好,现在就出宫。不必去万岁爷跟前磕头了。”
相较于辛者库,去颐和园伺候贵太妃,已然算是个很好的去处了。
庆姐与连朝皆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着,不禁笑了出来。连朝握紧她的手,竟有种绝境逢生的欣喜,“贵太妃人和善,我进宫时,在她位下学过规矩,你此番能去,请代我替怹老人家问安磕头。”
福保适时地说,“快去吧!”
马太监百无聊赖地领人回去,榻榻门前隐约有两个人,不必想都知道是双巧和瑞儿。连朝不忙往回走,笑着见她们三个携手一齐进榻榻,才对福保郑重地道了吉祥,“多谢谙达。”
福保摆手,也笑了,“可甭谢我。姑娘进去谢一谢万岁爷,这可是亲口开发的恩典。”
连朝却抿嘴,轻轻摇了摇头,“谙达别打趣我,我是诚心想谢人。”
福保带着她往角门那边望,低声说,“常谙达让我给姑娘带句话,将将儿万岁爷见了承德园子里来的有福,是那位谙达在主子跟前说情——怹老人家一生,伺候过仁宗爷、先帝,算今儿三朝的人了。万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这才开慈悲答应。但姑娘想想,万岁爷是什么人哪,前朝行事果决,若没有心念,真因为一个老太监三言两语就变了主意,那就不是当今了。”
连朝只当不懂,“我得多谢那位有福谙达。”
福保叹口气,摇摇头,“那姑娘就在这儿等着吧!”说话便进去了。
果真不过片刻,角门里慢慢地走出个太监,连朝看定,连忙迎上去,试探着叫了一声“福谙达?”
有福醒过神,将她看了看,笑着说,“我不认得姑娘。”
连朝说,“庆姐,我是她朋友。多谢谙达在御前说情,免她去辛者库受苦。请谙达受我一拜。”
有福仔细地看着她。
五十余岁的人,目光微有混浊之意,总归还是明亮的。他褪去脸上原有的谦卑,腰杆因为常年佝偻难以挺直,却放眼,又回头看了看这养心殿。
他前言不搭后语,“认识小翠么?”
连朝心念微动,低眉摇头,“不认得。但是宫中叫小翠的人很多。谙达问哪一位。”
有福哈哈大笑,“是啊,宫里永远不缺叫小翠的人。我如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在这里伺候,转眼都离开好多年了,墙、柱子,还是旧模样,要是在外头家里,三年五载的,人事一变更,早就什么都没了。”
有福温和地看着她,“姑娘就当我是报恩吧。”
连朝轻轻问,“报恩?”
有福骄傲地说是啊,“报一位小翠姑娘的恩。她与你的朋友一样,都是衣帽上的。她还有个朋友叫绵绵,是茶水上的。有年冬天很冷,我伺候仁宗爷回来,是小翠给我一杯热茶,那滋味,我得记着一辈子!”
他的帽子两侧,黑发混着白发,一起在夜色中郁葱。
“打她们出宫,好多年没见着,也没什么音信。万岁爷想见见旧人,小太监熬巴成了老太监,想报恩是报不了啦,能成全眼下的你们,不白费我回来一遭。”
知己犹未报,鬓毛飒已苍。
连朝再无言,屈膝行了个深深的蹲安,有福摆手让她快起来,随口问,“姑娘一直在养心殿当差么?”
连朝说不是,“打先儿在慈宁花园。”
有福“噢”了声,似乎陷入良久的沉思,末了说,“姑娘的礼,我受不起。慈宁花园是个好地方,至今仍有余福。姑娘一生有福有寿,如意平安。”
在斜风中,小太监递来一盏气死风,引老太监慢慢地往北边走,沿着这条长街,南边是慈宁花园方向,再往前走可以到十八槐,北边是西六宫,绕过御花园,可以从神武门出宫。
连朝觉得心头翻涌,许多事涌上心头,却一时无从想起。辉煌的养心殿为眼前的道路撑开半边光亮,另一头则暗暗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人走在道上,就好像走在生与死,阴与阳之间。
她似乎贪恋那点子温暖,又或许因为今日已走了太久,太累,靠着高高的宫墙,喘了口气,便觉得眼前一片混沌的漆黑,无人帮扶,撑着墙根儿,换一口气,慢慢地走回去。
日光刺眼,紫禁城的秋天常逢太阳,是很好的景致。连朝迷迷糊糊醒来时,边上的瑞儿正在做针线,连低矮的榻榻里都充盈着阳光,漂浮起灰尘,犹觉死而复生,金秋可爱。
瑞儿抿嘴,把针线放在一边,起身给她倒水,“你醒了。吓坏人了!回来倒头就睡,这么久。御前的福谙达让人叫了太医来,还好没大碍,就是饿着累着,养几日就好。”
说着把她扶将起来,按住她的手,“容我喂你吧。”
连朝温顺地抿了几口水,肚子咕咕叫了下,十分赧然,吞水下去才缓和一些,瑞儿说,“真是饿着了。有没有很想吃的,我替你端来。”又叹口气,“慎刑司受了苦了。”
连朝道,“咱们都从慎刑司走了一遍,姐姐也辛苦。”
她顿了顿,望向庆姐的铺位,瑞儿也看过去,“已上园子去,东西都收走了。她不放心你,给你留了好些东西,双巧都替你收在柜子里。双巧也在值,拜中堂来请安,万岁爷赏饭,热闹得很。今儿就我闲,想吃什么,我来伏侍你。”
连朝其实很想吃一碗热热的米粥,什么都不用加,忽然馋得很。却想已过午晌,又是君臣相宴,哪里好烦人细细煮什么米粥?便笑着说,“有什么吃什么,辛苦姐姐走一趟。我真是饿。”
瑞儿说好,把笸箩拿下炕,整理过袍子上的褶皱,笑盈盈说,“等一等。”便扭身出门,往膳房去了。
困意又上来,累坏了的人睡不够。屋子里偏只有她一个人。连朝伏在软枕上往外头看,透过纱窗,隐约能看见一痕瓦蓝的天,闭上眼,兴许还能听见树叶沙沙的声响。
这令人想起幼时随祖母在南方过的秋天。
天气的转变往往在几阵急雨之间,等枝叶间的蝉鸣不断拉长,拉长得断断续续,歇斯底里,纷纷黄叶仍风雨,冗长的夏天,就这般迅疾无声地流过去。
手上红肿未消,打得狠的地方破了皮,只能搭在床沿。她便侧身伏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昏昏。忽而听见极轻的靴声,挺括衣袍的窸窣声,手心便觉得凉丝丝的,安抚着内里高肿的燥郁。
她轻轻睁开眼,看清楚是谁,就要缩回手,皇帝却将她指尖虚攥住,挑棒轻轻一压,她不由“嘶”了一声,他却眉目平和,沉声说,“别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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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亥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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