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银钩,洒下清辉,府内各院灯火高悬。
光影重重处,水波粼粼间,有一亭水榭独立在湖心。
水榭四面有竹帘垂挂。夜风拂过,竹帘晃动,隐约可见其中一坐一立的两个身影。
“小姐,风大了,回去吧。”
引玉终是耐不住性子,开口劝解。
沐祁归闻声一动,恍然抬头,才发现月上中天,已经入夜。
她借着月光,侧身去看引玉,见引玉鼻尖微红,面上惨白,于心不忍。
这丫头在榕雪苑就一直绷着身子,半刻不敢松懈,这会儿又陪着她在湖边吹冷风,只怕难受得紧。
沐祁归刚想起身回去,忽而瞥见亭外闪过的一片月白衣角。
她心底一跳,坐定下来,不着痕迹道:“引玉,我想凭栏赏月,你回不归轩给我拿条披风,再取壶好酒。”
引玉面露难色,“小姐,您大病初愈,还是别……”
她见沐祁归无动于衷,便知多说无益,主动停了话茬。
她家小姐何时听过劝?
引玉无奈地退出水榭,沿着九曲桥往不归轩走去。
待引玉没入暗夜,竹帘一动。
缕缕光华泻进,泠泠月色浸润。白衣上的银丝暗纹璀璨流光,撞入沐祁归眼中。
沐祁归微仰起头,那宛如神祇的男子戴着银质麒麟面具,淬了刺骨冰寒的眸子深邃幽沉。
沐祁归唇角染上笑意,“师父。”
沐祁归的师父名唤“离宴”,是个身份不明,查无此人的江湖中人。
虽说师徒数载,依旧知之甚少,但在教过她的众多人中,沐祁归只认离宴一人为师。
说起他们的相识,那真可谓是一场闹剧……
沐祁归七岁那年,方学了个一招半式,性子顽劣又不可一世,一心想要去外面寻人比试。
结果好不容易换了男装,溜出镇国公府,还没出遂平大道,就被人骗进了赌坊,不过一炷香,便输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
沐祁归也是年轻气盛,认定赌坊与骗子沆瀣一气,不听解释直接砸场子。
后来,是离宴出手,将沐祁归拎着领子扔了出去。
沐祁归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打输了不忿,缠上离宴就不放,扬言迟早有一天会打败这个戴着面具不敢见人的家伙。
后来,沐祁归回府勤学苦练了一个月,再次偷偷离家,去赌坊挑战离宴。
可离宴并不在赌坊内,也没人说得清楚他去了哪里。
沐祁归并不死心,一逮到机会就跑到赌坊对面的墙根处蹲守。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离宴又一次揪着沐祁归的领子,将她扔回镇国公府附近的遂平大道。
不死心的沐祁归,瞪着离宴远去的背影,放话三月后必会卷土重来。
但几乎没什么反转,三个月后的沐祁归败得很惨,并且还被赵氏抓到,锁进不归轩。
究其原因,是不归轩内人多眼杂,泄露了沐祁归的行踪。
也是从那开始,沐祁归不喜身旁有太多人伺候。
眼看着重新约定的六月之期将到,沐祁归急得在院子里乱转。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言而无信非好汉”。
没成想期满那日,离宴趁着夜色,把沐祁归掠上屋顶,主动履行了约定。
自此,沐祁归成了离宴无名无分的弟子。
离宴不许沐祁归唤她师父,也从不应和她厚着脸皮喊出的“师父”二字。
直到京州驿站分别那日……
离宴来往无踪,动不动就会消失月余,等他收到沐祁归比武得胜,领旨奔赴雁陵关的消息,去寻沐祁归时,沐祁归已身在京州边郊的驿站。
他见到沐祁归只问了一句话,“漠北寒苦,一去数年,你可心甘情愿?”
沐祁归也只回了一句话,“镇守疆土,驱逐匈奴,祁归当仁不让。”
临行,沐祁归低低道了句,“师父保重。”
离宴身形微顿,竟破天荒地“嗯”了一声,才飞身消失在夜幕里。
一别五年,时过境迁,她与离宴竟已相隔两世……
“嗯。”
离宴蕴着清寒的声音在水榭回响。
竹帘轻摇,水流潺潺,白衣墨发在风中拂动,如绫似缎,带着不可亵渎的圣洁光芒。
前世今生在一瞬间交错融合。
沐祁归有些恍惚。
是幻觉吗?
离宴直接应下了这句“师父”?
此时距镇国公回府尚有四个月,请旨比武更是后事,今生的离宴居然这样早承认了他们的师徒身份?
沐祁归愣愣地望向离宴,却见浮光一闪,空旷的水榭独留一缕月麟冷香。
“小姐。”
引玉去而复返,在远处呼唤沐祁归。
沐祁归若有所失地看了眼摇曳的竹帘,转身去迎引玉。
“小姐,不赏月了吗?”
引玉捧着藕荷色披风和一壶清酒,小跑过来,她脸上晕出浅浅的红,气息还有些不稳。
沐祁归抖开披风,裹在引玉身上,“陪我回不归轩喝两杯。”
引玉颠颠地跟上沐祁归,“小姐,我……我不会喝酒……”
她舔了舔舌头,“不过我可以开一坛肉桂甜酒喝吗?”
“可以。”
“谢谢小姐!”
引玉略带窃喜的欢快声调,在暗夜里渐渐远去。
水榭顶处,皎月溶溶下,麒麟面具泛出银白光晕,淡漠的眼底千尺冰封尽碎。
“真的是你。”
酒过三巡,沐祁归颊染酡红。
一室温香旖旎的酒气萦绕,沐祁归的眼眸浮起浅浅湿意。
她歪在花窗旁侧的美人榻上,凝望着虚空。
溅落过老夏热血的半边面颊滚烫,刺入过寒刀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沐祁归皱着眉头,紧咬贝齿,脖颈青筋绷得暴起。
赵氏不是她的母亲,沐昭瑾也不是她的亲妹。
那镇国公呢?
那个狠下心肠亲弑自己的人,会是她的父亲吗?
若不是,赵氏为何一副恨毒了她生母的样子?她在镇国公府算什么?一枚注定赴死的棋子?
若是,这样的父亲又是个什么东西?虎毒尚不食子,他竟能干出杀女换嫁之事。
沐祁归想了彻夜,也未能得到答案。
但,她在见过离宴后,心底涌现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经过一夜地疯狂叫嚣,愈发强烈——
逃。
她想追随师父,身入江湖,快哉度日。去他的百年基业,去他的长女重责,镇国公府的腌臜秘辛,像是深渊泥潭,扯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累了,也倦了,她要追随师父,逃得越远越好。
“小姐……”
引玉的轻唤挥散了沐祁归的几欲迸发的欲念。
沐祁归抬起头,却见引玉抱着酒坛子,小脸红扑扑的,裹着披风倒在榻边含混不清地梦呓醉语。
她若逃了,如何安置引玉呢?
沐祁归记起前世在赶赴雁陵关前,曾给过引玉两个选择。
解除奴籍,拿着银子离府。
亦或是去沐昭瑾的藏玉苑。
可引玉拒绝了沐祁归的好意,执意为她守着不归轩,等她凯旋而归。
谁料沐祁归一去三年未回,直至引玉病逝后数月才得了返京述职的机会。
事到如今,沐祁归可以肯定,前世引玉的溘然离世不是意外。
这个看似愚钝,实则通透的丫头,不止一次冒着被她厌弃的风险,委婉规劝她莫要轻信旁人,愚忠愚孝。
却在最后选了最蠢的一条路,忠心于她这般有眼无珠的主子。
在这无人庇佑的三年里,这丫头是怎样熬过去的?
沐祁归重重躺下,阖眼假寐。
无论怎样,今生不能随意安置引玉,前路如何还需好生谋划。
春分将至,京州回暖,百花争妍,芬芳馥郁。
遂平大道上,各府赴宴访友的香车宝马来往不休,环佩叮当在和风里为春日增添了几分生动活趣。
历经先帝为开疆阔土的穷兵黩武,和小皇帝继位之初的朝堂动荡,天元朝在摄政王辅佐下终于呈现万物俱兴的趋势。
京州日渐繁华,憋闷许久的勋贵间,报复似的盛行起奢靡宴请之风。
立春一过,大大小小的宴会请柬如雪片般散入各府。
这其中最受世家小姐期待的,必属太后操持举办的簪花宴。
京州时兴春分日簪花饮酒,为了与民同乐,皇上届时会率满朝文武在皇家围场狩猎宴饮。
而太后将在围场附近的鹿苑,摆下簪花宴,邀请全京州命妇小姐簪花到场。
这簪花宴上,少不得会有世家小姐献艺助兴,若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传出美名,定会对日后议亲大有裨益。
更何况,当今圣上年方十六,后宫嫔妃甚少,后位空悬……
赵氏娘家长兄三年前外派为官,其女赵姝晴已是及笄之年,为了参加这场簪花宴,早在七日前抵达京州。
赵氏的父亲乃是翰林院学士赵康谦,亦是睿仁帝兄长端王的开蒙恩师。
端王去岁刚迎娶了永顺侯的孙女为正妃,侧妃之位尚未定下人选。赵家根基深厚,世代清流,又是书香门第,这赵姝晴可谓是上上之选。
太后身为端王生母,自会为端王谋划。
是以,赵姝晴这回大抵是来走个过场,指不定太后连封侧妃的懿旨都拟好了。
太后的意思,赵家未必不懂。
否则,赵姝晴也不会这般有恃无恐,三天两头往镇国公府跑,找沐祁归的不自在。
引玉愤愤道:“小姐,今晨那赵家小姐又进府了,怕是过会儿还得来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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