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的母妃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苍老了很多。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蓝的上襦,下裙的褶子平整干净,但有一种疲惫的垂委。
她挽了挽早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眼眶红得透亮:“六儿……”
我不太擅长与她相处,但可能是因那双通红的眼睛噙着泪水,比以往都更明亮。
夺门而去的念头被这光芒击碎乌有,只能认了,原因等着听着。
原以为她还要说些长篇大论,妇道伦理。我调整心态,无非是左耳朵进右耳朵丢,当年上学的时候谁还没听过几个讲座怎么着?
“你长大了很多。”良久她却只是哽咽着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赘言。
“嗯。”
“娘知道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了,远到娘这辈子都去不了。”
她从袖口拿出一枚配饰,轻轻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是一枚玉瑗。这才是与我那一块玉镶嵌相配的外环,青色莹润,如梁国的山峰翠峦。
她又挥了挥手,屏退众人,一下子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
她哀哀开口:“本宫知道,你平素不是这般沉默寡言,话少并非因为喜静,只怕是对本宫看不上眼吧。”
嗯?我呼吸一滞,指尖滑了一下,刚拿起来的配饰又掉回桌上。
“本宫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希望她好好活着,长命百岁。这有错吗?”
她有没有错不知道,但是检测界面居然没有报错。我反复查看光屏的检测程序,越看越怀疑系统的编码到底靠不靠谱。
柳嫔的口吻很蹊跷,不像从前说话的语气。
她只是一个设定为六公主生母的普通女人,关键词条是礼貌和端庄,如果我对于端庄没有任何误解的话,她不应该讲得出这种言论。
作为一个具备基本职业素养的技术主干,我能够感觉到柳嫔现在的表现已经和她设定的性格完全不相符了。说得直白一点,她OOC了。
我连忙切换到内置语音频道,声音不可自制地发抖:“哎不是……系统,你做的检测插件该不会也出bug了吧?”
“不可能。”系统咬定不放,“你如果想侮辱我,请直接骂我整个人,但你不能质疑我的水平。”
“插件肯定没问题!”
……
“六儿。”柳嫔笑了一下,执起我的手,眼角的纹路向内温柔地舒展,“本宫恳请你让本宫的女儿平安回来。”
我的心开始狂跳,疯狂在内置语音频道呼号:“你管这个叫没问题?那你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问题?”
“奇怪。这种情况我也没见过。”系统同样不知所措。
剧情还在继续,我赶紧嘴角摆出职业假笑搪塞:“母妃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放心好了,六儿当然会照顾好自己的。”
“呵呵。”柳嫔的眉头动了一下,我的脉搏也随之一抖。
对望少许,她再度笑了:“你不必再勉强。我是母亲,我永远认得出自己的女儿。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从小什么样,别人不熟悉,难道我还不知道吗?”
【内置语音】我在狂吠:“系统!出来!别装死,这个程序代码怎么这么精密?我靠,配角还有自动推理功能的。我现在到底怎么回应?”
【叮铃咚咚】
狗系统跑了。
就在我认为这个突如其来的篓子已经大到兜不住时,柳嫔绞着帕子的手指攥了攥,起身,我提起一口气戒备地后倾,却见她跪在了面前。
——“你想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问一个问题,我那孩子现在可还活着吗?”
感觉说不的话,她会和我拼命。
我咽了咽口水,两只手的指甲紧张到互相乱扣。
而且这个问题确实很难回答。
系统,书中世界,由系统控制的书中世界,此三者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六公主所在的《寒蝉寸断》是真实的,我们这个能够看到《寒蝉寸断》小说的世界也是真实的,二者是不同的位面。
但穿书程序只是程序。它是由不甘心的委托人献祭的能量而达成的一种观测模式。
未来的如何发展,只要我的观测还没完成,一切都还是尘埃未定的混沌体。
我再度确认检测插件没有报错,至此不得不承认,一名母亲的力量会可怕如斯。即便在代码的绝对操控之下,属于她的逻辑依然会跑向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很惊人,但也很合理。
她在程序允许的极限问出了她最在乎的事情。
可惜她期盼的答案并不会很好听。六公主的委托任务,是希望自己与祁战长相厮守,这个结局没有任何一字一言提到生母柳氏。
在六公主的未来,没有柳氏的事情。
六公主的确长大了,走出了很远的路,那条路上,她翘首以盼的方向不再有妈妈的影子。
【叮咚】在我们相顾无言时,系统重新响起了提示音,光屏面板的炫蓝底色闪烁不定,进度条开始加载。
修复进度55%……
修复进度61%……
修复进度98%……
丽妃下跪的身形晃了一下,跌在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起来,她的身形纤弱得让人心惊,那不是常年维持的苗头,而是一种骤然之间消瘦的颓唐。她的胳膊搭在我手臂上,像柳条拂动河堤。
吧嗒。丽妃眨了下眼睛,挤碎了一颗已经想不起意义的泪珠。她的呼吸由混沌转为平静,再开口时,充斥着浓郁的迷茫:“六儿,发生什么事了?”
“好险。”惊魂未定之余,系统轻轻地低喃,“已经解决了。”
系统修改了六公主母妃的记忆。这对于我而言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很多时候,好事却未必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应当如此,本该如此,又不忍如此。
我将六公主的母妃送回寝宫,她刚刚被消除记忆,还处在懵懂的状态。
一直走到宫门,像是才注意到我的打扮太过简略利落,笑吟吟地问:“六儿今日怎么还没打扮好呢?要不要让娘帮你梳头发,你小时候总是缠着娘。”
我没有拒绝,任她将我的头发盘在脑后扭成了一对麻花结。
她的手心带着香气抚摸着我的发梢,最后,将一枚银梳塞进我的手中:“六儿拿着,娘有的是。”
亲妈都没有给我这么好的东西。
虽然知道这些事物是无法带出书中世界的,我还是小心翼翼将它收在衣领内侧口袋,心里有点酸涩。
来不及细品,还要上路。
启程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天,我担忧河西的情况,便连夜先去了一趟。同时命副官温斩传讯,让左护军率梁国主军出发,到时直接与我在道中汇合。
骑八百里加急战马奔往河西,我突然领悟了磁悬浮车为什么严禁司机疲劳驾驶。
困意上来实在是抵不住,摇摇晃晃得很容易掉下马,后半夜我索性把自己捆在了马背上。
“到了!到了!”直到天擦亮,随从的喊声让我醒了醒神,解开临时安全带,翻身下马。
县令还没起来,我直接找到老韩询问最近的情况。田间倒是已经有人开始劳作。
河西城的地不月前刚播下种,起了一层翠绿青葱的细苗。
军饷也好,粮草也好,都从此而来,我不能不重视它们的情况。
老韩被我委任为农耕监察御史,在地头呆了两三天,脸上的褶子似乎变得少了,也可能是晒得太久,肤色被均匀的黑抹平了瑕疵。
再见面,他也并不像从前那般开口之乎闭口者也。而是嘴边衔了一根草,边与我说:“六公主,这样下去不行。”
“这不是长的挺好的吗?”我一一检查每一块区域,新苗都挺拔向上。
老韩咬牙,两只手大开大合照着秧苗比划:“您没发现吗?它们光抽芽,不长份量啊。”
我又凝神仔细看了一会儿,很遗憾,没见过正常的庄稼什么样子,分析不出来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村妇刘四姐福身道:“近日来晴天多,但是没有水分,麦苗长得慢。再这样下去,等到秋天转凉,若是还来不及结穗,收成就要受影响。”
嘶。
从前我太轻视生产力壁垒的阻碍性了。
凭我一个普通人的视野,即便受过现代科技熏陶,在没有种地经验前提下,下意识想象到的最坏气候情况是如话本所言“亢旱三年”。
当时我还义薄云天,胸有成竹,认为修水渠、筑水坝,照搬后人智慧肯定能秒杀古代农业圈。
没想到现实给了我两记重拳。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对旱灾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亲临现场才发现这不是靠“水到渠成”能解决的问题。
河床里没什么水了,覆盖着一层湿漉漉的沙子,表面泛着光,抓起来一捏,勉强能挤下几滴。
河床有些湿度,但绝不算能用的上的水分。地上河大概率是依沙土地貌渗透到地底的暗河了,再有就是被太阳晒干。总之,没什么能用的。
“在这里打口井吧。”
我攥着一把沙子,感觉自己在无形中被某种名为命运的存在攥着领子。
庄稼像村里人家最宝贝的娇气臭小子,天热了不行,天冷了蔫给你看。土壤湿润了多了嗖嗖发飘,土壤干结了撂挑子不干。
抛去这些关键因素之后,来两阵风都能出现新问题。
在我辛辛苦苦和村民们勘探地下水位的档口刮了阵风,本来就蔫了吧唧的小麦倒伏下去几片。
系统君说出一句肺腑之言:“看来我们照搬照抄的傲慢不足以应对祖宗治了几千年的大自然。”
现实是最富有诗意的教训。
系统在搜索引擎输入:“天不下雨怎么办?”打字才打到一半,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荒谬,他就算今天不打算让太阳从东边升起来,我们还能怎么办?
硬扛。
我卷着两边裤腿,揣着手蹲在田埂上,满面哀愁地和一只黄狗遥遥相望:“系统,你要不要搜一搜干冰怎么做?”
“怎么,你想学人家搞人工降雨啊?没戏的,干冰需要一个非常完备的工业链。与其考虑怎么在梁国建造化工厂,不如找两个跳大神的求雨概率大。”
“去你大爷。”
系统振振有词:“我是说认真的。虽然封建迷信不可取,但是求神下雨之后只有两种结果,下或不下,这全都看天。你建厂也只有两种结果,成功或者不成功,这就得看你。然而看你建厂的概率,比看天下雨还更小些。”
我不堪受辱,关掉队内语音,把系统拉黑。
和老韩吩咐了一下施工注意事项,已经下午未时,来不及休息,重新把自己绑上马,去赶梁军主队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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