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晴。
公司设备的喷漆是皓月白,在整个老旧小区的工作室房间,属它最新。
金属外壳在低矮的吊顶下委屈地蜷缩着,散热风扇发出低微的呼噜声,办公室那盏分外具有年代感的LED照明灯甚至不如信号屏幕明亮。
设备仪器有节奏地闪烁着错误警报,像一只厌倦了现状的钢铁困兽乏倦地眨着眼睛。
并且,凭困兽眨眼的速度和频率来看,它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问题远比陈恩更疑惑。
报错信号灯忽明忽暗实在心烦,陈恩干脆找了一张纸巾将它盖住。舒服多了。
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门外走廊走过一群人,脚步琐碎嘈杂,一下子灌满了本就不大的楼梯间。他们大概在找人,连呼吸都是急行的旋律。
陈恩则悠然自得,心旷神怡。
他去饮水器前接了一杯开水,半杯冰,然后反手关了电源,摇摇晃晃走回工位,缩进靠椅中,狭小的桌位让双腿无处安放,只能屈膝踩在椅子边缘。
桌面上四块显示屏,三个分区。
他作为系统能够看到的画面和书内世界并不一样,除了技术主干的进程,还有各个次要人物、世界天气、区域的实时状态。
有些类似于全地图监控。
系统认真盯着屏幕,一个个看过去。
两个小时前,维修人员刚来过,对设备问题一点头绪也没有。现在他们只能自行从内部查。
腕表一阵振动,系统随手打开弹窗,是好兄弟发来的短信。
“你给公司买了外挂?哇靠,谁家打工人自己掏钱替老板充值啊。”
修长的指漫不经心地敲动,在光屏输入回复:“没办法。她当时着急。”
“她知道吗?”
“不啊。”
兄弟发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继而是恨铁不成钢三连。
“你嘴是真严,这都能憋。”
“要不算了吧。”
“啊对对对,只是同事只是同事,你的嘴什么做的啊那么硬,留着开夏威夷果吧。”
不知道怎么聊下去,系统开始惯性装死。
任凭对话框几秒钟弹一下,他视而不见,单腿点地转着靠椅,眼皮懒懒掀起,透过长而下垂的睫毛静静看着监控画面。
主干正在上朝。
当然了,所谓的早朝在他看来无非是一群说话带口水的老头开会对骂,无聊得不得了。
此刻她困得打瞌睡,脑袋点地。
他看着,端起冷了一半的水,凑近嘴边却不急着喝,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系统笑起来时眼睛会向内弯,他知道自己这样好看,特意对着镜子练过,好在人前面前多笑。
此外刻意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衬衫香水是和她类似的花调,坐在靠椅时必须保持上身挺直,脖子绝不前倾并且让碎发刚好散落在额头。
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习惯,独处时也是这番姿态。
就像小常在工作时主要忙着攻略霸总佛子反派或者狱医,他也有他的攻略游戏。
可惜现实比小说剧情更大胆。
他的目标远比剧情任务要难。
如果将旁人比拟做红杏出墙,亦或者玫瑰蔷薇葡萄藤白玉兰无论哪种花争春斗俏,都不像她这样贪心地占了三个墙头。
他本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可再也看不下去,就暗做了一些小手段让那些男人相互穿帮,识趣地滚了。
即便这样还是不爽,她熟人不多,即便脚踏三条船——三个人!
系统愤愤然咬着马克杯的杯沿。这样大的概率!偏没有抽中他的号码牌……
算了,本来他也就是一时兴起,她也没多么特别的。他们最好就这样了。
系统尽量不去想,扳开另一台电子设备的屏幕,开始敲击代码。
走廊里那群脚步繁乱的人兜了一圈又绕回公司门口,窸窸窣窣的交流之后,一个人不由分说地踹门。
“谁?”
金属铁门震颤的异响将陈恩吓了一跳,水洒出一半,带着一块晶莹冰凉的固状晶体啪嗒落在他腿间。
早知道就不该穿带镂空设计的牛仔裤,那冰块顺着体温溜进了裤管。
系统站起来,抖落冰块,顺便从并未安装木门的隔间门洞朝外面看了一眼。
这一望就是一愣。
防盗门网格窗外站了一排人,像国会保镖,像黑客帝国,像二十四世纪的刺客信条。
来者不善。
系统一个工科男还是略有些成语储备的,他的脑海里立即冒出这个词汇。
人头攒动,站在正中的男人梳着规整的一丝不苟的背头,墨镜挂在西装前的口袋。
对方没有入室违法的绝悟,见到屋里有人也不客气,闯得更使劲了。甚至在招呼彼此找找剪钳将防盗门的栏杆夹断。
系统本能地想像电影角色那样躲到桌子下面,或者跳窗。
犹豫一下还是算了,一方面小常在设备里困着,一方面这儿是七楼。他不敢。
对方还在持之以恒地撞门。
当时系统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群人不由分说就动之以武的蛮横实在不像善茬,今天大概率不会善罢甘休。
不然他们大可以先敲门问问的,没准儿陈恩就开门了。
至于他们的目的。
经过粗略估测,公司里没什么别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穿书仪器。
再联系近日来老板出国的反常和设备蹊跷的事故,系统觉得,他们最有可能是来上门讨债的老板仇家。
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单层铁门已经被踢得变了型,对方五个人,距离办公桌七米距离。
系统心道,以他一米八余的身高和体重优势,应该先飞踢解决左……哦,对面掏出了枪,那没事了。
“别开枪。”有人下令,并毫不掩饰他们的目的,“小心流弹损伤设备,现在开始这台主机绝不能有事。”
系统暗自道奇,原来他们是冲着设备来的?
他们公司的传输仪器虽然值不少钱,但也不是顶尖的配置,何至于让人如此兴师动众上门。
看这架势是不是要以资抵债?他就知道,老板果真有事瞒着他们!
系统的脑海里飘出几个关键词,暴力,组织,高利贷。
不过小常还困在书中世界,无论对方打算做什么,她是现在最危险被动的人。
他必须做点什么。余光观察着门外的进度,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无声地写下“有危险”。
发送。
【Wrong!】程序报错。屏蔽词不得予以展示。
门外,黑衣黑发的男人似乎收到了什么讯号,他拿着一个小东西查看,金属外壳带一根天线,十分便携的信号干扰器。
“别费劲了,我们预先做过准备。”
门开了。男人绕过端着枪的手下,走到陈恩面前,笑得颇为肆意。
是啊。系统回了他一个苦笑。
公司防火墙和防盗门一样形同虚设,他们能闯进来,也完全可以简单粗暴地霸占信号频道。
戴墨镜的男人指挥系统帮自己登录程序:“从现在开始,我是你们的‘公关’——你要聪明一点儿,但别太聪明,明白吗?”
“……嗯。”系统看着走廊里那几把空洞洞的枪口,喉结上下滚动。
这些人有能力杀他,也就是说,他的命运从现在开始无线趋近于死亡。
假如他敢直接用对内语音把此刻的情况描述给主干,他毫不怀疑门外的人会一枪崩了他的脑袋。
内世界,主干还在喊他:“系统?你又跑去哪里了?”
“说点什么,别让她起疑。”门外的男人以命令的口吻下达最后通牒。
系统眼底的光沉了沉。
他得提醒她,他得自保。他想押一记孤注。
“主干,我现在写一条检测程序过去。一会儿你务必提出让五皇子随你一起出征,路上注意观察光屏。”
陈恩毕生手速和机智都在此刻调动勃发,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整设计了一段检测系统故障的插件代码。
然而还未发送,已经感到皮肤一凉,被一枚小型激光枪抵住颈椎,“别轻举妄动。”
黑墨镜片反光清晰地倒映出显示屏上的文字,男人认出了陈恩设计的代码逻辑,轻声一笑:“故障检测处理?就你们这样子也想查汤问?”
系统不知道“汤问”是什么,为人处世的常识让他明白这时候不能乱回话。
男人示意一名下属上前检了系统的插件,然后修改了一两个字符。陈恩的代码变成了徒劳无用的空跑。
“照我说的做。如果你的漂亮朋友真的发现了任何异常,你就送命。”
系统反应过来,设备程序的故障,很有可能和这群人有些关系。
他表面上乖乖配合,但还是暗自庆幸。还好早就留了一个心眼。
那份虚假的检测插件里隐藏了一条依靠条件触发的私信机制隐。每当主干空转代码到一定次数之后,私信都会刷新一句警醒。
藏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海洋。
藏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融入表象。
他隐晦地提醒她小心,用他们的名字。
这群人也无非如此,他们根本没察觉他的暗语,只当成混杂在大量数据流之中、陈年未清理的垃圾缓存。
“你头我尾。”
她一定能够破译的,然后想办法破局。
系统坚信如此。因为这个字谜足够隐蔽,外人想必不得破译,只有常岛没才会听懂他隐晦的暗语。
不要小瞧一个系统和主干的默契!
……至少在几个小时前陈恩是这样认为的。
但是技术主干根本没把他的短信放在心上。
“什么玩意?”她随手点了已阅,甚至连他删除了她的账号也没有起疑。
系统感到一阵心梗。
黑墨镜自称是公关,她信了。
黑墨镜以直播为由,骗她孤身去战场,给西洲年行刺创造良机。她中套了。
常岛没,系统心想,你就是古今第一好骗大傻子!
不过,大傻子翻来覆去在语音频道喊他,直接cue他,屡屡忽视公关,怒怼公关。
这让陈恩心里暗爽。
他发誓自己也没有表现得多么高兴,就是一般般地嘴角往上翘而已。
在他小人得志的笑意中,黑墨镜不见波澜起伏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动摇。
他摘下眼镜,无声地用眼神威胁系统,手中激光枪微动。
系统老实了。
但说回来,他挺好奇,公关单手举了一下午枪不累吗?
然后他真的这样问了。
公关恍然大悟,随后揉着手腕指挥几名属下拿皮带把陈恩捆在椅背上。
“……”
系统两只手被反绑在椅背,后悔自己多余问这一嘴。
这下他别无选择,万念俱灭地混在语音和主干交涉,暂时装作无事发生。
其实通过这群人交流时掉落的零散信息,陈恩大概能猜到一点儿事情的缘由了。
这群人好像是冲着书中一个NPC来的。此事需要上溯到几年前一个官方叫停的科研计划,用于科研实验的NPC代称是“汤问”,其实就是这本书里的男二,西洲年。
陈恩听到只言片语。
“新锐党”,众议院一个政派,“AI自主意识”,最近数年来几党争执不下的议题。
汤问好像是前理事员遗留的实验体,秘密实验,未获批,见不得光。
讽刺的是,偏偏他们的机构名称叫“曙光”。
陈恩有点儿头大,今天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职员,现在却荣幸成了一场重大科技事变的吃瓜群众。
而更令他头疼的是,这群人聊天时一点儿也不避讳着他。
什么外人能够听到一个组织内部大量的机密?
——将死之人。
陈恩怀疑公关的扳.机快随时会扣下去。
傍晚的时候,公关的小弟下楼去买了七罐营养液,数一数,陈恩发现还有自己那份。
公关将插了吸管的玻璃瓶,递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兄弟,吃一点儿吧。看戏。”
断头饭,果真是断头饭。
陈恩悲愤地干了一整瓶。
在此期间书中世界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名实验体NPC跑了,被主干救了,又跑了。够乱的。
事态逐渐棘手,外加陈恩并不是一个完全好用的传声筒。公关示意属下将陈恩的靠椅推走,这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陪他们演戏了。
陈恩心慌,害怕他卸磨杀驴,杀人灭口。好在公关暂且没有动手的打算,他只是告诉主干:“系统辞职了。”
主干看上去有点儿失落,陈恩暗爽。
“西洲年开始不受控制了。”一名技术人员汇报。
公关的视线冷冷从陈恩身上扫过:“你的同事有两下子。比安给你们多少钱,挖到这样等级的心理调节师?”
比安是他们老板。心理调节师是每个技术主干上岗之前必须要考的资格证,他知道主干的证书考级很高。
这个问题陈恩答不上来。但是,他们的工资实在太低了,实在是羞于对外人启齿。如实相告,男人保不准会抽他两皮带骂一句工贼。
好在这不是一个诚心需要答案的问题,公关随后吩咐小弟:“派一个人进去。既然西洲年不受控制,就拿那女人的命和他谈谈。”
小心这个词。陈恩已经在心里说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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