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年得志,一身剑术惊才风逸。掌门他看重你,为你设宴,就是告诉全山门,他是有意将你按照掌门人培养,只是后来……”
言修话语中透露出惋惜。
“一次你独自下山回来之后,心事飘忽不定,不再执着于修道,和当初那个寄予厚望的孩子半点不像,掌门对你的态度也有所改变。”
浮笙沉思,回想起那日宴席上掌门对自己的态度,再结合言修讲述的掌门过往,终于明白为何两者截然不同了。
或许,这些差异本身,就是突破魇魅所编织虚假世界的关键所在。
至于红衣魇魅,它使用高阶法诀如眨眼一般轻松,本来能够将我直接诛杀在神识当中,可它却放过我,任由我自由行动,究竟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缥缈的过往,一段痛苦的回忆,一场恶意的折磨吗?
它说过它就是我,我就是它,那么我应该做什么?
浮笙心念一转道:“我不再重视练功,心不在焉,是因为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凌怀璧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对吗?”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我一个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仰慕之情都快溢出来了。”
言修还以为他不会承认,不成想竟然如此直白。
“并非仰慕,而是爱慕。我确实心悦凌师兄。”
“什么!”言修唰一下从藤椅上起来,大惊失色,仿佛听到师祖复活一般惊讶。
他围着床来回踱步,不停敲击额头,懊恼不已。
离经叛道,僭越纲常,大逆不道等一众成语在他嘴边滑过,最终还是选择好好和浮笙谈谈:“你真的喜欢凌怀璧?你知不知他是你师兄?你知不知道他是男人?”
浮笙频频点头,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
言修长长地叹口气,跌坐回去自责道:“你自襁褓中就对他颇有好感,长大一些就总喜欢盯着他看。我本以为你对大师兄是高山仰止,如同普通同门那样相互敬仰,才没有及时加以制止,让大逆不道的苗子肆意横行。”
他想起什么:“那我上回问你还不承认,怎样诈你都不松口,还说我血口喷人,弄得你跟贞洁烈妇似的。”
那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两位大能面前说一些奇怪的言论,想想都后怕。
浮笙道:“那时我还没有想清自己的心意。”
“如果你能够早点对为兄说这份……心事,我也能早早断了你的念想,不至于让你沉溺至此,荒废了修行!罢了,如今说也晚了。”
言修一心希望师弟能够好好修行,将来继承山门,此刻也是无能为力。
“为兄说的嗓子都快哑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言修吹灭蜡烛,带着烛台,轻手轻脚走出去,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浮笙透过黑暗,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心底却比任何时刻都无比轻松。
这一夜,梦来的并不突然。
不出所料,耳中虫声窸窣,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将手中用于定位的罗盘小心收好,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唇间逸出低低的笑声,得意掐腰,料定它一定就在这里。
他正在追踪一种叫做魑的兽型精怪,属于魑魅魍魉中的一种,体型庞大且善于隐匿,擅长用幻术迷惑行人,修为不高的人很容易被它抓住死于非命,因此诛杀一只相当费时费力。
好在前些日子生辰,得了慕师兄送他的礼物,用于寻找妖物,束缚行动都是不错的,不用再为了寻找妖魔踪迹而东奔西跑,浪费体力,着实好用。
指尖捻出三张符箓,清声吟诵,凭空飞起,漂浮空中。同时朱砂写下的字迹顷刻间亮起,黄纸周身燃起蓝白色焰火。
“去!”浮笙一声令下。
那三张符箓抖动一下,立即瞄准目标,各自飞向树林深处。
随意跟了一张,盯紧焰火,小步快走。
躲开繁茂枝叶,越过积水小潭,进入妖气浓郁的中部,天空中阳光越发稀疏,逐渐看不清楚周遭景色。
唯独那三只发出莹莹蓝光的符箓,明明灭灭,渲染出一小片微亮的蓝色氤氲。
忽然间,其中一张焰火兀地腾高,径直加速飞向面前一块嶙峋巨石,其余两张也紧随其后,钻入石缝。
怪异的惨叫声从石头背面传来,那声音又尖又细,十分渗人。□□胡乱挣扎,与地面撞击发出咚咚的撞击声,压断树枝的脆响一并收入耳中,只是隔着一面石头,无法判断它的具体状态。
想必是那三张符箓起了作用,化作火绳将那东西结结实实捆成粽子,任凭被束缚之物如何动作,都是徒劳,只能乖乖等待被人割下它的头颅。
平日里浮笙习惯这么做,由此心生依赖,没有多想,摸索着滑手的青苔,弯腰进入石缝。
顷刻之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裂,仿佛一根针伸进自己的脑子里搅了一搅,抱住头颅休息一阵,疼痛消散后,继续向里面前行,走了几十步,眼前一亮,终于从洞中钻出。
入眼竟然是一座庭院,水榭亭台,无一不缺。天气爽朗,有风拂过。
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掐了一把大腿,疼痛沿着皮肉烧起来,真真切切。
显然是那魑为了活命,对他施加了幻术。
浮笙丝毫不慌,之前抓捕精怪,也经历过类似的幻术,最多半个时辰自动便解除,彻底清醒过来。
精怪被束缚住,也不担心它对自己造成威胁,只是幻术难熬,一般都是些让人精神崩溃的景象,能让他感到放松,倒是头一回。
中都中了,干脆就当做放松,在里面巡游一番。
心里如此想着,腿上也照做,顺着水榭漫步,低头看潺潺清泉,好不惬意。
来到亭前密密麻麻栽种的树前,更加惊喜,竟然还有大青枣,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揪了满满一掌心。
在能不能吃的问题上,他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吃,闻闻清香味得了。
谁也不能保证在幻术的作用下他吃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说不定清醒过来发现啃了一嘴泥,或者更糟。
逛遍庭院后,估摸着时间还早,挑了个树荫便坐下,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浮笙活泼惯了,平日精力充沛,爱跑爱跳闲不下来,一旦身体静下来,脑袋里面就开始胡思乱想。
看见水底椭圆形状的鹅卵石,便想起后山喜鹊滚圆的肚子。
它吃的那么胖竟然还能飞起来,落在二师兄窗前,在墨迹未干的纸张上留下一坨水分充足的粪便,气的师兄险些背过气去,真是笑死人了。
二师兄扯了根粗壮树枝朝它扔去,没打到喜鹊,反而差点打到走进来的大师兄,便想起他在大师兄面前蔫得像只霜打的茄子。
浮笙拾起一枚石子,幽怨地说:“若是大师兄能和二师兄一样平易近人就好,我有许多话想要和他讲。”
不过那只是美好的幻想,要是大师兄真转了性子,大概已经过去数百年,到那时自己早就死去。
饱含了少年惆怅的石子投入水中,不偏不倚击中一条黄金锦鲤,那锦鲤哗啦哗啦跃出水面,溅他一脸水花,连眼睛里也进了水,好生难受。
抬了袖子去擦,感觉身旁轻轻地坐上一个人,浮笙敏感察觉到细微的变化,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谁!”
浮笙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眼前正是他那朝思暮想,魂牵梦绕之人。
“大,大师兄!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浮笙简直难以置信,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中了幻术这回事,明白大师兄也是幻术的一部分。
“你想和我说什么事,浮笙?”
凌怀璧与他挨得极紧,动动手臂就能碰到他的白衣。
浮笙不敢乱动,眼前人真实无比,他眉眼间还是那么冰冷,出口话语还是那么古井无波。
隐约能闻到他身上因常年焚香而浸染的沉香香气,情不自禁深吸一口,让肺腑间充斥他的味道。
明明心底有种想要紧紧拥抱他的冲动,理智却偏偏要他忍耐,撕裂感快叫他发疯。
年幼时敬仰,长大后倾慕,每次午夜梦的回潸然泪下,只有他才清楚自己多喜欢凌怀璧。
“我……”浮笙说不出口,一张小脸通红。
“什么?”凌怀璧问,他清冽的声线低沉,像是一缕羽毛在浮笙心间轻轻撩拨。
明知面前人是幻化出来的,仍然不敢亲口说出自己的感受,浮笙痛恨起自己的胆怯。
是假的也好,真正的凌怀璧就永远不会知道藏在心底的龌龊心思,是假的也好,不怕亲手毁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假的也好。
“我心悦你……”
浮笙小声喃喃,连声线都是颤抖的。
浮笙紧闭双眼,使出全身力量再次喊道:“我心悦你啊!”
他终于说出来了,猛烈的情感像开闸的洪水奔涌,再也控制不住,抖动的睫毛下流出泪水。
无关悲伤,而是喜悦。
“我想每天待在师兄身边,如玉奴姐姐一般形影不离,我想每天陪师兄练剑,想和你一起修行,一起下山除魔,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浮笙睁开眼睛,微微仰起头,泪水沾湿衣襟,如同又回到了襁褓的婴儿,只剩下哭叫的本能。
“原来如此。”凌怀璧靠坐过来,拭去?泪水,将他拥入温暖的怀抱。
心心念念的愿望达成,浮笙热情地回应他的拥抱,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浮笙。”他温柔地叫自己名字。
一双微凉的手扣住后脑,另一只手抵住下颌将他的头抬高,浮笙心跳加速,脸色爆红,直勾勾对上他饱含深情的墨色双眼。
在那两片薄唇即将吻上时,浮笙无端的痛恨起时间的无情,感同身受为何有人会倾尽所有寻找破解永恒的秘密。
金黄色的琉璃瓦在褪色,天地逐渐消散,金鱼,流水,亭台楼榭都化成一地碎屑,半个时辰到了。
眼前人的面容不断变化,它不能再保持仪态端方的姿态,身形骤然扭曲,拉长成一条人身蛇身面目狰狞的精怪。
细长的蛇信吐露恶毒的臭气,湿漉漉滴下粘稠的唾液。
反手祭出遂愿,利剑出鞘,寒光一线,倒映出自己再次流出热泪的脸……
浮笙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眼角是冷掉的泪,被褥被汗浸透,然而他的嘴角却扯动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没错,他做对了,红衣魇魅想要的,强迫他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承认和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最炽热也最不容于世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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