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帐外朔风穿堂,如刀刮骨,远处乌啼狼嗥,灯影摇晃,时明时灭,照入霍洄霄那双冷冽轻蔑的茶汤色浅眸,诡异近妖。

三人登时酒醒大半,聂小琪心中涌上一股怒气,正欲发作,却在对上霍洄霄双眸时如坠冰窟。

……杀意!

那一瞬明暗,聂小琪竟从那双浅茶色的双眼中看见了一丝杀意!犹如躲在暗处窥伺猎物的鹰隼。

很快风静了,灯光复亮,一室阒然,聂小琪再对上那双浅色双眸——此刻,那双眼却毫无波澜,仿佛那瞬杀意只是他恍惚。

后背汗津津的,聂小琪早知此人是谁,不禁略松了口气,正了正衣襟,

“在下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见过世子爷。”

霍洄霄双眸慢悠悠地转向他,笑了声,“我当郢都皇戚贵胄尽是些哑巴,原还是有个会答话的……”一脚踢开脚下桌案,大剌剌地往堂正中一坐,双眸乜斜着扫过三人,

“怎么?我霍家久不在京城,这校场可是改姓聂了?”

霍洄霄坐得随意,那柄直刀就被他随意靠在小腿边上。

另两人皆是一阵头皮发麻……平素家教颇严,最忌声色场子,此番应聂小琪之邀,寻了个清净地,哪承想却又遇到了这个混不吝的小霸王!

二人虽不常与郢都世家子厮混,然霍洄霄回京这些月,闹得郢都鸡犬不宁,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若是寻常地方便罢了,他霍洄霄管不到,偏生聂小琪这地儿是霍家的校场。

姓霍。

聂小琪被这么明里暗里指着鼻子骂了一遭,登时面上青白交织,颜色纷呈,心中有气却不能发。

他面上堆出点笑意,道:“世子爷这是哪的话,无陛下懿旨,亦无北境王爷首肯,这校场自是霍家的……”

霍洄霄仰靠着椅背,长腿搭在桌案上,并不接茬。

另两人见情势不好,忙赔笑,“世子爷,都是误会……误会……”

“是么?”霍洄霄目光逡巡一刻,略坐直了身子,噙着丝笑,“我当这校场是改姓沈了!”

聂小琪面上笑意登时有些僵硬,“……世子爷这哪里得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校场也是陛下的嘛。”

此刻另两人不敢接这茬了

姓沈的可不止御座上那位。

霍洄霄盯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拍拍衣袖,“聂大人既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他往帐外走,到聂小琪跟前顿步,突然笑了,笑得混不吝,“……不过,聂大人既用了我霍家的地方,这……”

霍洄霄未吐露下文,聂小琪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只见他眼神便已心下明了,不禁怔了怔,“……世子爷抬爱,聂某惶恐。”

转而更为轻蔑,却堆出一脸笑,“改日定当设下筵席,为世子爷接风洗尘,届时还望世子爷务必赏个脸!”

“聂大人设宴,霍某却之不恭……一定一定。”霍洄霄这才掀开帐帘出去了。

送走这尊大佛,帐内三人松了口气,里衣皆濡湿了一层。

“霍洄霄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啊?”一人道。

都传这位北境王世子爷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那一脚踹的人险些要以为这是讹传,若非他最后竟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另一人突然道:

“聂大人,世子爷那是何意?”

指的是霍洄霄未吐露的下文。

聂小琪一脸冷笑,“霍洄霄进京这一路,多的是各地府官趋炎附势想笼络我们这位世子爷,金银财帛成箱子往帐中抬,世子爷可是尽数笑纳……”

他看着两人,眼中毫不掩饰地轻蔑道:“你说他是何意?”

此刻,两人才是全然放心了……风忽起,吹灭帐中一点灯,大纛猎猎,远处白霜岭狼嗥幽然。

霍洄霄将出了校场大门,便见得一道身影,夜色朦朦之间牵着飞电朝他来,烈马难驯,自是不由他人掌控扬蹄嘶鸣,似要将此人撅蹄子撂开。

此人自是校场总管苟利。

哼笑了声,霍洄霄索性顿步不前,任由着飞电与其僵持。

赵磐也紧跟着霍洄霄到了校场大门,此刻正踌躇不前。

“边防营伍长赵磐?”霍洄霄并不看他,只瞅着飞电即将撂开马缰。

未待接话,他继续道:“……先帝永盛六年齐齐珀斯高原大寒潮,挐羯十部破仙抚关,我阿耶受封北境王率边防营北镇寒州城,距离今已有二十余载。”此刻倒是侧头凝了一眼赵磐,一双浅眸清亮,却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其所想,

“你跟着我阿耶该有四十载了吧?”

赵磐怔了怔,跛脚撑着半边身子跪地,揖了一揖,“回世子爷,小人十六岁入行伍,今年五十六,满打满算正好四十年!”

“五十六,天伦之年呐……”霍洄霄抬眸遥望白霜岭,眼神又落至他那只跛脚,“腿是打挐羯人伤的?”

赵磐似是忆起了往事,眼有敬重,“是……那时要不是大帅出手相救,小人这条命早就折在红蓼原上了。”

大梁朝有制,伤残不得上战场……那时若非这条伤腿,他便能多杀几个蛮子!

如今老啦!再说那些少年抱负,可谓笑谈。

……却也不愿就此算了,他再揖一揖,“大恩未报,小人怎么敢乐享天伦。”

霍洄霄没接话了。

那头飞电已撂开了掣肘,撒开蹄子将骂骂咧咧的苟利拖出老远。霍洄霄打了个呼哨,顷刻间,飞电已至跟前。

未待堆着满脸谗笑的苟利走近,他已翻身上马,扬开马缰,“今日起,赵磐入编北境狼营,统管北郊校场……”

校场内除开这两人,另有护卫十几人,皆是些不中用的流氓地痞,此刻缩着脑袋,躲在门内窥伺。

霍洄霄一眼扫过,突然笑了声,流里流气道:

“我霍家的地盘要是出什么岔子,小爷我一准拿你们开涮!”

后半句撂在飞电马蹄扬起的尘烟中,留下众人心惊肉跳。

满脸堆笑的苟利愣了,跪地的赵磐也愣了,许久后,他才在苍凉夜风,阵阵枭啼中朝着霍洄霄已隐入暗夜中的背影……重重叩首。

……

公子这趟去了许久。

老柳树上的肥啾都回窝了,牙斯也没见着自家公子的人影。

倒也不是担心,牙斯腹诽,多半又是那个什么词……逢场作戏!对,逢场作戏!又与那些柔弱得跟老娘们似的纨绔喝花酒去了。

进京这小半月,王府里除了几个耳朵眼睛不好的扫洒仆役之外,并无他人,此刻静悄悄的,刮了阵风,卷着老柳树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沙沙声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脚步声。

不多时,偏门摸进来个黑黢黢的影,那影悄声道:“牙斯!”

牙斯摸了过去,走近了才见是谢三,肩上扛着个麻袋,跟扛了袋大米似的。

“三哥,事情办妥了?”牙斯忙把人带进后院进了间偏房。

“臭小子说的什么话?”谢三撂下麻袋,一巴掌拍在牙斯脑瓜上,“你三哥做事还有不妥的?”

牙斯嘿嘿笑了声,谢三四下看了番道:“怎么只见你?世子爷呢?”

“下午骑着飞电出去了,说去北校场,这时辰不见,我猜准是又跟那些纨绔子弟‘逢场作戏’去了。”牙斯不甚在意,边说边将那麻袋解开。

谢三见怪不怪,笑道:“嘿,你小子在北境大字不识几个,进了郢都还学了些新词儿……”

牙斯笑了声,扒开了麻袋,里头装的却不是什么大米——是个人。

脖颈细细的,白腻,脸也细细的白……约莫十七八岁光景,颊上搽了些胭脂,眼尾也搽了些。

唇上点点嫣红,搽了口脂的。

却是日前被卢巍叫去给霍洄霄斟酒的那个。

“这是个男人?!”谢三瞅着麻袋套来的人,咂摸半晌,“郢都这地儿还真不一样,男人都能长成这模样。”

牙斯好赖也是在八大胡同受过荼毒的,见过大世面,没吭声,转来转去将这位小郎君打量了几转:

十七八岁……

头发黑……

皮肤白……

谢三摸不着头脑,纳闷道:“世子爷绑个男人回来做什么?”

长得也挺漂亮……都对上号了。牙斯打量完,站起来,嘿嘿一笑:“不仅是个男人,三哥,这人怕是世子爷挖空心思找的那位!”

谢三自是知道世子爷这些日子都在寻人。

看了看那人身上套的麻袋,他下手重,估计后脑上还有个包。谢三咂摸半晌,也顾不得管世子爷找个男人做什么了。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这事儿办成了我便也不宜久留,免得惹眼。”打了个哈哈,谢三便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废话!世子爷寻了小半月的人被他这么半死不活地绑进来,那不找涮嘛!

牙斯落井下石,“三哥急什么,回来等世子爷喝杯茶呗……”

院内静悄悄的,哪还有谢三人影。

“跑得真快。”牙斯不得趣,借着灯,又将这人打量了个来回,都是两个鼻孔两个眼睛,也没见有什么特别,不禁纳闷,郢都这帮纨绔怎得成日往八大胡同钻?

摇了摇头,转身退出门外,落了锁。

将走到院中,便听一阵马蹄声响,牙斯有个独门秘技,便是可以通过马蹄声响分辨马匹。

听了会儿,他奇了,公子没去逢场作戏?忙穿过中庭朝王府大门口去。

霍洄霄此刻已经下马,跨步迈进王府大门,便见牙斯在门口,

“公子,我当你又去那什么……逢场作戏去了。”

“边儿去。飞电这些日子拘久了,跑了圈马。”霍洄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笑骂。

牙斯一侧身,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躲开了,站老远嘿嘿笑。

把马鞭丢过去,霍洄霄解开腕上黑铁腕扣,“走前叫你办的事办妥了?”

牙斯跟着他穿过中庭,“办妥了,三哥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那人囫囵地在后院关着呢,一根汗毛没少,公子去看看?”

“我看他做什么,先饿上三天。”霍洄霄挑眉,语气毫无波澜,“别留下皮外伤,死不了就成。”

牙斯奇了,“这人您不是找了小半月?”

霍洄霄回头啧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是这人了?”

牙斯挠头,觉得下次得躲三哥远点儿。

府中寂静,檐下灯笼晃晃悠悠打着旋儿,两人一转进了屋……屋内陈设实在简单,除了一架床,屏风隔开落地罩,外置一张榻,书案倚着多宝阁,再无其他,霍洄霄还未适应京中人习惯,不熏香,不藏书,亦不设文玩装饰,整个房间打眼瞧去空落落的。

他将腕扣随意丢在榻上,“北郊校场,你跟三哥说一声,找几个做事细致的弟兄安排进去。”

“是。”牙斯并不多问,大概能猜到公子的意思,便领了命下去。

……

洗掉一身热汗,换了身衣裳,霍洄霄仰靠在榻上,双眼微阖。

此刻,他才觉得脑中那根时时紧绷的弦略微松了些。

……聂小琪是绪王的人,今日宴请的那两位多半也是什么官宦子弟,霍洄霄不是没脑子,这些日子待在郢都,自是摸得清楚,这些人看似厮混胡闹,却也不是真的厮混胡闹,世家,新贵,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混在一起是纨绔,数年后单个拎出来便是王公贵胄!

酒肉朋友亦是朋友。

朋友便是朋党!

郢都这地真如阿耶所说,吃人不吐骨头。

……绪王想做什么他自是不知,不过这事扯上霍家的地盘,怎么着也得掺和一脚。

思绪时清时浑,霍洄霄又想起了另一桩——卢巍。

卢巍三番两次宴请他,算盘打得响啊,盘算的却是北境三百万两的军饷辎重。

北境二十万大军,寒州城数万百姓,这三百万两丢进去怕是都听不到个水响……

霍洄霄抬手盖住眼睛。

穷啊!

……更漏一声一声,逐渐绵长,飘远。

霍洄霄眼前浮现出一双眼。

那双眼上飞,眼睫浓密半垂,有种水雾迷蒙的媚……乌鸦鸦的发长垂,衣领间的脖颈白腻,似有一道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伤痕。

鼻尖似乎有股暖香味,霍洄霄此生从未闻过。

他的眼神软了,抬手正欲抚摸那道伤痕,那双眼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公子,公子!”牙斯叫了两声,“公子醒醒!”

那双眼彻底变成了牙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霍洄霄一阵恶寒,从榻上翻起,“怎么了?”双眉紧蹙,困意却是消散得干干净净,“什么时辰了?”

“戌时正。”牙斯答完又想起正事,“哎呀,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霍洄霄动了下脖颈,不甚在意,“究竟什么事?”

牙斯这才得空道:

“宫里来了人,说那小皇帝诏你入宫面圣!”

此刻霍洄霄才算抬了下眼,神色微动……进京小半月,小皇帝晾了他小半月,还当他这个下马威要给到年底呢?

这便坐不住了?

霍洄霄噙着丝冷笑,十分不齿,“进宫就进宫,你慌什么?”

“公子,这明摆着是鸿门宴呐!”牙斯来回踱步,“咱们走之前王爷可说了,此番进京,绪王,小皇帝,必定会不会让您的日子太过安生,让您能避则避……”

北境王原话是这么说的:“霍洄霄,小兔崽子,你狂,老子知道你少年得意心比天高,你该狂!但老子是北境王,是二十万北境大军的统领,为大梁守的是最重要的关隘!你不爱听也得给我记住了!”

“……二十万北境军是你的后盾,亦是你的催命符,此回进京,绪王,圣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两党博弈,受苦的是百姓,获益的是仙抚关外虎视眈眈的蛮子!”

阿耶那日少见得醉了,说起话来也啰嗦,

“老子要你记得,你是我霍戎昶的独子霍洄霄……北境二十万大军日后的主帅,大梁千千万万百姓安危系你一身,这是你的荣耀,亦是你的责任!绪王,圣上,他们都需要你,但他们需要的不是大梁百姓的北境王,他们需要的是他们的北境王……”

那夜霍洄霄也醉了,阿耶的话,他却记得清晰,要他夹紧尾巴做人,绪王,小皇帝能避则避,不要卷进去。

阿耶这是为保全霍家,保全了霍家,便保住了大梁的北境要塞,保住了大梁千万百姓。

霍洄霄亦知,这是阿耶的托孤之言,将他的毕生心血,将大梁千万百姓托给了他……

但,既已身入棋局,如何作壁上观。

绪王,霍洄霄还未与之交锋,至于那个小皇帝嘛……

霍洄霄坐直了身子,语气轻蔑,“怕什么?一个废物而已,能奈我何?”

要能拿他怎样,便不会让绪王手握大权,成了气候。

……牵丝木偶,自顾不暇。

拿什么掣肘他?

拿脸?还是拿那副娇弱的身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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