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大雨连下了七日。

郢都整个都被雨水泡透了,阏河一朝水涨,往日的幽深如沉碧此时混了上游的泥沙变得浑浊不堪……上四条胡同略好些,靠近皇城根脚下,地段好,楼高道广,青石路面上只见少许积水,下四胡同便遭了殃,紧挨着阏河,雨水流不出去,混了泥浆污秽反而涌进丈宽小道,整条胡同都散发着一股臭味。

天空幽深泛黑,雨滴连成雨幕,丝毫不见收势,下四胡同内冷冷清清,唯一几个挑担归家的货郎贩夫裤管高卷,行色匆匆。两个男子一前一后,此时披着雨服沿着槐花胡同往上四胡同走。

略颀瘦些的年纪略大,扶了扶头上斗笠,抬头看天,“今秋这雨跟谁戳漏了天似的,不知要下到何时!”

另一个精壮孔武,肩上担着单子,两头挑的货物用油纸紧紧裹了,雨水顺着油纸滚落,滴答滴答落水中,这人只披着件雨服,并不戴斗笠,

“怎么不是,”他抬手摸了把面上雨水,接话道,“这雨再不停歇,郢都怕是要遭水祸了。”

脚下污水盖过脚面,鞋都湿透了,一阵阵的臭气往上涌,精壮汉子皱了皱眉,

“雨下了七日,下四条胡同便泡了三四天的水,怎的连衙门人的影子也没瞧见……衙门就任凭这么泡着?”

两人是半道上遇见的,年长些的人抬袖掩鼻,打量了一番,“小友不是郢都人吧?”

隔着雨幕瞧不清长相,只听精壮汉子笑了声,并不否认,“兄长何以见得?”

“八大胡同做的是脂粉皮肉生意,”年长些的语气鄙薄,笑说:

“人分三六九等,窑子亦不例外,这八大胡同分上下各四条胡同,上四胡同都是上三流的名姝,下四胡同嘛,便都是些下九流的暗娼,兔儿爷……既是做生意,便少不了争风头,下四胡同跟上四胡同向来不对付,这雨一下,下四胡同遭了祸,上四胡同怕是就要站到胡同口拍手大笑了。”

精壮汉子纳罕,“衙门也不管?”

年长些的嗤笑,“就是这话,小友不知,殿前司和京都府衙门的人平日没少照顾上四胡同生意,下四胡同又鱼龙混杂……枕头风一吹,谁还乐得管这事,几日大雨一收,便就此揭过啦,下四胡同不过少赚点银子罢了。”

精壮汉子醍醐灌顶,却还有一处不解,“下九流的暗娼还能比过上三流的名姝去?”

“怎么比不过!”年长些的嘿了一声,“今年问鼎花魁的不就是下四胡同折花楼的春烟公子?上四胡同倒是一年不比一年了……”

精壮汉子大惊,“郢都花魁竟是个男人?!”

年长些的心里觉得眼前此人是个正人君子,怕是日常也不眠花宿柳,便与他多说两句,“男人怎么了,郢都好男风的官宦纨绔比比皆是……任凭如何铁骨铮铮的汉子,进了八大胡同,男儿血性都得剐去一半,”

他揶揄,“男人自有男人的**处……那月前进京的北境王世子不是,成日里往下四胡同打混,怕是都乐不思蜀了,哪还记得什么北境,什么王!”

精壮汉子默然,苦涩一笑,“兄长好见识。”

一时无话,暮色渐浓,雨终于小了些,两人在一道胡同岔口道别,精壮汉子在一家铺子将肩上货物卸下,就着袖子把脸上雨水揩干净,不知从哪摸出一顶斗笠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他左右看了一圈,一转,进了另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背着铺面,只有几户小门,也不知做什么营生的,地势略略向上斜使它免遭水祸,却没铺青石,道上积着一层泥浆,雨不停,精壮汉子走了几步,裤腿上已溅上了泥点,隔着雨幕,巷子尽头暗的瞧不清,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身量极高,臂膀宽阔。

走近了才见他穿着一身玄色武服,裤管收进长靴,小腿笔直有力,袖幅亦收进一对黑铁护腕中……项前带着串绿松石天珠攒着鸣镝坠子静静垂落。

精壮汉子抬手压低斗笠帽檐,几个大步,“世子爷。”

霍洄霄右手擎着把伞,鸳鸯戏水的伞面,不用问也知道准是胡同哪个楼里拿的。伞于他而言太小,半壁肩膀淋了雨,霍洄霄浑不在意,

“三哥。”

谢三略略抬起斗笠帽檐揖一揖,将正事禀报,“按照您的吩咐,狼营一部分兄弟安排进了北郊校场,还有一部分像我一样皆扮作贩夫走卒。”

霍洄霄入郢都带了狼营精锐三百人,抵达郢都之后为避人耳目,明面上将这些人遣回了北境,而实际,这些人都换了个身份隐藏在郢都以及京畿八城的大小角落,为耳为目,探听消息。

“嗯。”霍洄霄点点头,浅眸微眯,投向无尽雨幕,“这些日子北境王府少走动,小皇帝圣旨一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万事都警醒点,别叫人抓到了把柄。”顿了顿,他才继续,

“那个蕴玉……我瞧卢巍喜欢得紧,找个人盯着他。”

霍洄霄不好露面,蕴玉便交由谢三处置,一番恐吓利诱,软硬兼施,已是吓得花枝乱颤,连连答应会好好盯着卢巍,随时禀报。

谢三才将人放回去了。

“是。”谢三应了,又将斗笠压下来,向前走了几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回身,“世子爷。内阁这状子一拟,多为掣肘,便是将您放在了刀尖上……”他揖了一揖,叹道,“您万万小心呐!”

头顶天空低沉幽黑,雨连成珠子,一滴连一滴,敲打着伞面。

霍洄霄昂首望天,任由几滴雨飘在他脸上,“有朝一日……”他握着伞柄的手指攥得发白。谢三等了许久才等来下文,霍洄霄浅眸情绪不明,隔着雨幕道:

“有朝一日,即便是为乱臣贼子,我也定要将狼营几百兄弟带回北境!”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雨声。

谢三心里叹了口气,狼营几百精锐,包括他,此回既进郢都,便已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谢三知道有那么一天。

却不知那天会在多久之后。

“世子爷尽管去做!”谢三跪地叩首,雨水顺着他面颊下淌,“郢都几百狼营精锐,北境三大营二十万大军唯遵帅令!”

……

从泥路小巷出来,霍洄霄到了这条胡同。胡同有个折花楼,他应场子来过两三回……道路仅容一乘马车经过,天已经黑透了,雨还不停下着,青石铺地的路面上水积寸来,没过了靴面,道上冷冷清清。

霍洄霄趿水而行,鞋靴尽湿,走了这会儿,酒热下头,醒了大半。

在这个没有客人的阴雨天,胡同里大部分铺面虽有掌灯,却不见往日红袖招徕,言笑晏晏的妓子小唱,鸨母靠窗叉腰,喷着唾沫星子骂官府衙门,骂上四胡同……折花楼是个例外,楼门口不打眼处立着个人影。

此人穿了件绯色织锦袍,外头罩了件雪貂毛大氅,兜帽将整张脸遮挡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

他一只手伸入雨中,雨滴落掌心……那只手指节修长纤细,指尖圆润透着薄粉,整个手掌温润白皙,像是玉雕的。

起先霍洄霄并未在意,直到走近了,那人将兜帽摘下……玉簪半挑乌发三千,垂落腰际,巴掌大的脸容色艳绝,五官细致,眼尾上飞,眼睫沾了水汽,湿漉漉的像未干的墨迹,若睨向他人,这双眼定然勾魂摄魄。

霍洄霄一时晃了眼,盯了会,他蓦地一声轻笑,伞随手丢了,积水里将靴尖一点泥污涮干净,穿过大雨,走过去……

……

福元看了看已经黑透的天,看了看势头更甚的雨,脚下寸来深的积水,替沈弱流将大氅系紧,

“圣……主子,奴婢看这雨越下越大了怕是走不了,您稍等着,奴婢叫马车过来。”

郢都今秋的雨格外多,沈弱流亦忘了眼天空,算着时辰,宫门快落锁了,绪王那头盯得紧,他今日是借了来看大长公主的由头才出的宫,又避过众人耳目来折花楼见一人,暗处跟着沈七和沈九,倒也不打紧。

“去罢。”他道。

福元拿了伞一溜烟人便没了,留他一人在原地。

雨越下越大,沈弱流抬手接雨,眉头紧蹙,胡同内一股污秽臭味……阏河倒灌,定是下游河道堵塞,连着四日未见有人修书上表,若不是他今日出宫亲眼所见,只怕还蒙在鼓里。

郢都坊市安防一向由殿前司负责,此事殿前司失察或是察而不报,首先要问罪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然这竖子,连着几日托病不出……面上托病,实则大摇大摆出入八大胡同各大酒楼,引得群臣激愤,犹如捅了马蜂窝,御案上堆积如山,尽是要求撤他官职的折子。

他费了老牛鼻子力才将此事压下,已是心力交瘁。

霍洄霄这条鬣狗,恶心人却是有一套的……沈弱流抬手拉下兜帽,叹了口气。

却在这时,一阵水响,有人冒着雨朝这边来,隔着雨幕,那人在黑暗中瞧不分明,只见一条黑幢幢的影。沈弱流看着他,越走越近,逐渐成堵墙似的人影,更近了,近在咫尺。

这人黑色武服,高束发,发尾微卷,眉骨高,浅眸冷冽,此刻却含着似笑意……项前挂了根坠子。

沈弱流才看清了,那是一串天珠菩提子绿松石攒着鸣镝坠子的项链。

鸣镝只有箭头,铁黑色,侧头薄刃还很锋利,泛着寒光,一滴雨自箭头滑落,坠下。

只有疯子才会把这东西挂在脖颈上,沈弱流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这个疯子此刻唇畔勾笑,一壁掸落袖幅上的水,一壁垂眸盯他,

“我瞧公子眼熟啊?”

感谢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宝贝和55544747 宝贝的营养液(吧唧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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