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郢都距离江南一千五百里地,沈七从喆州出发,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靠着北镇抚司的象牙腰牌畅行无阻,累死了三匹良驹,十五天后圣上驾幸东围,沈七将到春明门外。

此番是受皇命查案,沈七丝毫不敢疏忽,直接勒马向东飞驰,终于赶在开宴前瞧见了夜色中灯影幢幢,犹如巨人般巍然矗立的建春行宫。

外围青帐铺设数里地,呈众星拱卫。

见北镇抚司腰牌如见圣上,无人敢阻,事急从权,沈七并不下马,勒紧缰绳自青帐中飞驰而过,直奔宫内。

巡逻驻守的殿前司军士闻异动,各个警惕,见来人一身宝蓝贴里,不戴补子,横刀向前挡住去路,

“夜驰宫门,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问话人是殿前副指挥使聂小琪。

马匹行近,在将要撞上横刀之时,顷刻勒缰,几乎贴着聂小琪面门落地,腥热气息呼哧而来,沈七自后腰拔刀,一把挑开横在门前的两柄直刀,

“瞎了你的狗眼!”

腰侧摸了一下,解下象牙腰牌,砸在聂小琪脸上,“看清楚了,误了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聂小琪眼冒金星,鼻血流了下来,拿着腰牌看了一眼,上头“北镇抚司”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非常时刻,上差多担待。”聂小琪就跟哑火的爆竹似的,打碎牙往肚里吞,收了刀,腰牌恭恭敬敬地递回去,怒斥几个军士,

“还不收刀给上差让路!”

沈七冷脸夺过腰牌,策马直奔内宫……

后头军士瞅他背影,直刀喀拉归鞘,“大人,这人是谁,如此大的架子!”

聂小琪没接话,冷眼看沈七模糊的背影。

“大人,就这么放他过去了?”军士愤恨,继续道。

聂小琪转回身,抹了把鼻血,笑得轻飘飘的:“北镇抚司啊,你有本事去把他抓回来?”

军士顿时哑火,年纪小,有股气性在,不满地嘟囔:“北镇抚司又如何,都是走狗,今上皇位坐不稳,他日一朝易主,他不过就是条丧家犬……”

聂小琪瞟了他一眼,军士即刻打止,惶恐道:

“大人恕罪,小人话多了。”

聂小琪不理会,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鼻血,帕子团成一团甩在地上,鼻腔里哼出薄冷笑意。

打狗还得看主子呢。

……

沈七直入内宫,下马石旁落地,匆匆理了衣冠就掀开贴里下摆迈入垂花门里。

福元安排的小黄门早等在廊檐下了,提着一盏宫灯,见他作了个福,“千户大人可算来了!”

沈七由小黄门引着往里去,“这个时辰还未开宴吧?”

小黄门机灵,知他问得用意,答道:“圣上正在更衣,张都知和福元公公伺候着,正等着您呢。”

沈七松了口气。

不算晚。

殿中静悄悄的,小黄门默默退下,侍女左右挑开琉璃珠帘,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沈七闻见这香气,有些紧张,复又整了衣袖,才迈步入内。

张胜春和福元果然都在,正伺候着圣上扣玉腰带。

沈七跪下,垂眸:“臣沈七恭请陛下圣安。”

胜春和福元恭敬地退开了,一双裸足踏着厚厚的茵毯走近,脚踝在袍摆下,半截脚背白腻纤细,足尖圆润,微有桃色,跟女子似的……沈七听见圣上走动时腰间的银香囊与衣袖摩擦的轻微响动。

沈弱流顿足在他半丈远处,声音含着笑意:“快抬起头来,叫朕看看你。去了有大半月了吧?”

“回圣上,正满十五日。”沈七奉命抬头。

圣上穿得是件缃色暗纹提花绫常服,佩白玉带,腰上挂缠枝纹银香囊……衣料软,贴着身子勾勒出细腰长腿,很素净的衣服,也很衬他。

还没来得及穿靴束发,这是精细活,得召侍女来。

沈弱流微微弯腰扶他,衣袖带着香气,“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起来回话。”

“臣惶恐。”沈七哪敢叫他扶,起身的瞬间,目光扫过圣上的脸复又垂眸,硬是不敢再直视天颜。

沈弱流坐到榻上,一抬手,福元召来侍女服侍圣上束冠,自己则跪在茵毯上服侍圣上穿鞋袜,

“圣上,这靴袜都是一早奴婢用香草熏过的,里头有一味艾叶,祛湿寒气,用了这个,晚上睡得好。”

“快些穿罢,朕知道你用了心。”沈弱流笑道。

一壁抬手示意。

沈七和胜春恭恭敬敬地坐下。沈弱流按了按眉心,整理思绪,开口道:“沈七先回话,朕听着。”

“是。”沈七即刻站起来福礼,跪下:“臣奉命往喆徽两州,暗地里稽查税案……”又一拱手才道:

“先帝永盛年间,内阁拟定先帝首肯夏麦征收入当地府仓的每石征银四钱,送往郢都国仓的每石征银二钱,此后该税法延用至今。”

“但臣探查得知,喆徽两地,自先帝永盛末年,便以每石六钱、四钱的价格征收,喆州五府十六县,每年约要征收夏麦一万三千五百五十石;而徽州,每年约要征收一万零四百五十石。”

永盛年间他还没登基,沈弱流哼笑了声。

这些蠹虫好大的狗胆!

侍女拿流苏金冠将他满头乌压压的发编了,半束,另一半垂在脑后,躬身退下,福元给他穿好了鞋袜,又奉上杯赶着露芽时候新采的雨前龙井。

“继续说。”他抬手挡开,福元把茶搁在桌子上,开始跪着给他按腿。

沈七咽了口唾沫,留意着圣上的脸色,“若遇丰年,万数夏麦堪堪可交齐,可若遇庄稼歉收,百姓们便要以银钱补齐……”

沈弱流能想象到,一家农户,一年的收成都指望那几块地,若遇丰年,交过赋税,剩下的堪堪够糊口。

可若遇见荒年,只怕还要倒贴补齐……

沈七见圣上脸色无几变化,才继续道:“而从永盛年间,年成一直不好,起先百姓们还可凿灰植桑,养蚕缫丝为业,可丝绢布匹交的税也不在少数……永盛末年至今,交的银子,粮食几十万两,几十万石,而入库者不足一半……”

沈七磕了个头,“圣上,臣无用,只查到这些。”

胜春和福元也跟着跪下,三人头低垂,噤若寒蝉。

沈弱流垂眸端起那杯兰溪龙井……入库者不足一半。

钱去哪儿了?

南十二州巡抚布政使司,都是绪王的人,这钱还能去哪儿了?

碗盖划了一圈,他语气毫无波澜道:

“寒州城一战,国库虚空,北境挐羯人盘踞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北境二十万大军靠屯田度日,若挐羯卷土重来,朕拿什么打?他这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他是想要整个大梁的命!”

沈七三人慌忙磕头,“圣上息怒。”

沈弱流并不生气,裴牧之那份诉状递上来时,他已经料到了结果。

否则也不会命徐攸与沈七一同下江南。

他笑了笑,“起来吧。”

三人互相对视,才起身,恭敬侧立,听候圣上的吩咐。

“徐师傅与你同去,朕听闻南地湿热,他可还习惯?”沈弱流又问沈七。

裴牧之与徐攸交好,状子起先是递给内阁次辅徐攸的,徐攸知此事关系重大,才转递给他。

看完状子,沈弱流当机立断,以代天子巡南为由头,委任徐攸为钦差大臣,去南十二州亲自坐镇。

以保绪王党不敢造次。

沈七道:“圣上惦念,徐大人到了江南确是有些不服水土,病了一段时日,好在有神医亲传弟子一直照应着,臣返回郢都时已见大好了。”

沈弱流叹了口气:“徐师傅他身子一贯孱弱,若非正当用人之际,朕也不会命他去那热苦之地。”

吩咐福元,“朕记得府库中有两支老山参,你去取来给沈七,急送往喆徽给徐师傅。”

福元去了,沈七单跪拱手:“圣上,可需臣领北镇抚司即刻将姚云江严尚则二人缉拿入京?”

沈弱流摇头。

绪王这些年做事谨慎,他几次想翦其羽,却苦于无门,好不容易给他递了这么把趁手的刀,总该好好用才是。

“不必。”沈弱流并不多说,挥手叫沈七退下,“你去吧,准你三天休沐,叫沈九顶上。”

沈七拿了老山参,下去安排。

行宫正殿铜磬三响。戌时正,开宴。

銮仪备在殿外候着,沈弱流起身,叫福元给他披上雪貂毛大氅,准备赴宴。

胜春侍立旁侧,沈弱流瞧了一眼,轻笑:“朕瞧你一直没开口,怎么,胜春可是不赞同朕的做法?”

胜春拱手:“圣上英明,臣不敢。”

沈弱流扽袖:“那你说朕为何不命沈七拿人?”

胜春略略思忖:“喆徽两地乱了,需得人去镇压招安,徐大人巡南,是为代表朝廷,代表圣上招安,而镇压……还需得姚云江和严尚则做,这个白脸他们得唱到底。再者,绪王这边也需徐徐图之。”

言罢,胜春跪地:“臣妄揣圣意,圣上恕罪。”

“朕让你答的,无妨。”沈弱流侧身:“那你可知朕今日因何召你?”

胜春伏地叩首:“臣办事不利……喆徽税案,南织造局亦牵扯其中。”

沈弱流垂眸看他:“胜春呐,你八岁入宫,一直是跟着朕的,你可知朕为何调你去后省任都知一职……”

胜春未来得及接话,沈弱流一壁说下去,一壁亲自把他扶起来:

“为的是掣肘汪洪,前朝一个沈青霁便叫朕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后省,却不得不妨……”

“朕知道这件事难办,可福元过柔,沈七领北镇抚司职,唯有你张弛有度,最为合适。”沈弱流叹了口气,

“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南织造局总管太监胡宝暗地里也称汪洪一声老祖宗,宫里的人,在外就是代表圣上的脸面,胡宝与姚严二人沆瀣一气,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这是明着往圣上脸上泼脏水。

胜春十分惭愧,默了片刻:“臣有负圣上所托,难逃失察之罪!”

“汪洪在内省只手遮天,即便是朕也不能轻易动他分毫,苦了你了。”沈弱流点到为止。

迎秋宴,绪王,内阁,都察院……这么些眼睛,只怕今夜都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你去吧。”沈弱流按了按眉心,就着福元送来的冰水摸了把脸。

寒意刺骨,多少醒了几分神,接下来这场口水仗能有几分精神应对。

胜春并不退下,跟着福元一起伺候沈弱流上了御辇。

福元高唱:“摆驾清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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