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元格格来了。”
身后传来胤禛的声音,我慢慢回头,借着月色在他眼前展现我的半张脸,等看到他眼里的好奇之色,就把身体全部转了过来。
我轻轻挪步,走到他跟前,“雍亲王好,您怎么知道是我”,缓慢抬手,微蹲半步。
“宜修知道姐姐要来,跟我絮叨了好几日,况且整个京城在诗书上如此通透的女子,又有几人。”
我娇羞地低头,捂住了嘴角。
胤禛手里揣着一串佛珠,示意我起身,“你又是怎么认出本王的。”
“小立风前,恍然初见。”
他眼里带着好奇和玩味的神韵,笑了一声片刻后闭上了眼,“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今年的梅花当真是沁人心脾”。我没有接下一句,哪怕这是我最爱的诗。
只因“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里的风注定是要摧残我的。
“你这衣裳?”
我扑了扑衣服上的雪水,“这是佟佳贵妃赏赐给额娘的,娘娘温和如慈母,给了王爷养育之恩。今儿宜修妹妹怀孕大喜,我穿来见妹妹,应景。”
胤禛脸上的疲惫消逝了一些,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王爷,我先去陪妹妹了。”
虽然那天我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盯着我,直到我消失在雪地尽头。
进了宜修阁中,她挺着肚子出来迎接我,“姐姐可算来了,你可知在这王府里我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宜修的屋子里点着我最喜欢的紫檀香,温润细腻,如同置身安宁的佛海。
“妹妹辛苦了,连我最喜欢的香料都备好了”,我素来喜欢熏香,不为别的,只因嫡出的儿女才能使用,乃是身份贵重之标志。
“我们是亲姐妹,这自当是必然的。你可知这府里的众人,都各怀鬼胎,表面客客气气,内里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很兴奋,一股脑地和我说了许多。
我看着她的床头挂着一副画,我认出来那是离优的手笔,画里是蓬莱仙境二人相遇,恩爱欢好,共渡红尘。
“这是离优的画”,宜修看向剪秋,二人在寻找着什么,到了最后,宜修淡淡地回答。
“是啊,离优公子的丹青妙笔乃京城一绝,许是为了感谢我为他疗伤,作了幅画祝贺我新婚之喜。”
她手撑在腰上,挺着肚子,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觉得这画是何意呢?”
宜修看着那画,“我没细想过,只当是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罢了,挂在这纯因为他的丹青绝妙,应我和王爷新婚之景而已。”
我还未张口回答,宜修身子不适,孕吐反应上来了,我强行压抑着胸口的酸楚,“剪秋,叫太医。”
晚上到了自己的阁中,我强忍许久的泪水无拘地流下来了,落春进来,看到我在哭泣,于是拿出来凝神静气的紫檀香。
“别点了”,我看着烛火跳跃,捂住了胸口。
“小姐,您这是?”
“离优送了宜修一幅画,他曾经对我说过,这辈子只给自己的妻子动笔。”
我没想到,那样孤傲冷峻的人,也会有如此卑微的时刻。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我饮了一杯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地笑起来。
落春擦着我的眼角,“这不是形容男女一见钟情的诗句吗?”
我冷笑了一声,“他在形容同宜修的相遇,同时也是祝福她和胤禛。”
窗外月色如醉,同雪色融为一体,风吹动飘落的梅花,梅花自然的贴在雪面。奈何融雪无情,迟早会消退,就像离优对宜修的感情,心甘情愿不图回报。
“那,宜修没看出来吗,她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落春看着我难过,也不敢再继续往下问。
“她的心思都在胤禛那儿,哪里能揣摩别人”,我其实理解不了宜修为何钟情于胤禛,玩弄权术的人最薄情,哪怕有一日成了皇后,也是置身于万千荆棘之上。
“出身庶位,身份低微,姿色才情更是逊色,她也配夺走我想要的,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我抹了把眼泪,换了惊鸿装。
“雪夜风大,小姐您可别着了风寒”,落春扶着我。
我没有回答,让她抚琴奏乐,我在雪地里起舞。
“我要让你最珍视的人变成恶魔”,我暗自想。
我想起来十六岁生辰那日,我在台上起舞,吸引了众人之目光。离优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看着我翩然起舞,眼神里却只有对舞蹈的欣赏。
一舞毕,阿玛让我同各位公子比试即兴奏乐。我赢了可以讨要一份生辰礼物,输了的话让我罚喝酒。我随手指了指宜修,暗示若是真的输了,就让她代替我。
场上的人自然是觉得没意思,但是碍于我是寿星,也不好博了我的面子。
宜修的额娘害怕她不胜酒力,但是她也没办法,毕竟谁会在意妾室和庶出的儿女。
我拿起长萧,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轰动了京城,赢了在场所有人。
不少王公贵族送上金玉财宝,他们看似输了比乐,实则是为了对我示好。
“姐姐,我好羡慕你,这么多优秀的公子都喜欢你”,宜修在我耳边低语。
那是自然,我懒得回答她。
到了向离优讨要礼物的时候,我对他说,“我想请公子为我画一幅惊鸿舞姿”。
谁知他起身,给我赔罪,“我画不了。”
我自然是不悦的,“为何?”
“回纯元姑娘,我的手留下了冬日里的创伤,一动手,便会疼。”
当着各位公子诸侯的面,我不便表现出自己的不快,只能兴致低落地答应了。
宜修看我不快,“我精通医理,给你治好。”
宜修披着绿叶纱衣,这一开口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她走到离优身前,“我来给公子把脉。”
“这是哪家的歌女?这般无礼?”
在场众人并未见过宜修,看到她甚是诧异,我只能出来解释,“这是我庶出的妹妹,宜修。”
宜修给离优行礼。
慢慢走近离优身旁,离优迟迟不愿抬手,“公子放心,我的医术了得,保证药到病除。”
我感觉到离优的神色里有些变化,当着满殿客人的面,他的额头冒汗,很是紧张。
宜修把脉了片刻,“已经快好得差不多了,改日我亲自给公子送我配置的膏药,保证药到病除。”
离优送了口气,起身给宜修行礼。
宜修看了我一眼,露出得意的表情,“只是今儿是姐姐生辰,公子扫了姐姐的兴致,喝完这一坛酒致歉如何。”
宜修这么做,我心里也痛快,既然都快好了,就不能强忍着,博我一笑吗?
离优举起了酒坛,“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说罢一饮而尽,那是最急最烈的女儿红,喝完人倒地,半晌不记春。
离优的身子骨承受不住酒的浓烈,醉得不省人事,又发了高烧,当天便在我府上住下养病。
我看了心疼,回到阁中,本想大骂宜修,谁知她领先一步告诉我,“姐姐,我把脉便知他心火虚旺,女儿红性质浓烈,二者相冲,想必要病上好几天了。”
“那你为何要这么折腾他?”
“他啊,明明手腕没病,撒谎罢了。”
宜修拉起了我的手,“姐姐,我不想他欺负你。”
我有些伤心,但还是心疼离优,那晚我让宜修配了点醒酒药给他送过去。
宜修的医术果然高超,一碗药下去,离优睁了眼。
我的手正停留在他的额头上,离优看到我的时候,我涨红了脸,女儿家的心事被发现,“公子,你醒了便好好休息”,我拽着衣角跑出门了。
正好碰上来端着药碗的宜修,我叮嘱了她几句,躲在门后偷看着离优。
“公子起来喝药了,对不住,我是故意给你灌酒的。你的手明明没事,为何要骗姐姐。”
离优没回答,看着宜修的脸庞,“宜修姑娘,你的脸上。”
宜修看了镜子,“给你熬药呢,无碍,把剩下的药喝了,好好休息便能出府。”
“谢谢你。”
“什么?”
“没有拆穿我。”
离优很平静,盯着宜修出神,或许宜修自己都没发现。
她专心的给离优喂药,俯下了身子,“公子,按道理来说,你若是不愿意,此乃你的意愿。我是庶出的女子,姐姐待我不薄,你当众拒绝不给她脸面,我只会站在她那边。”
在药快喝完的时候,离优拿起手帕,顺势擦干净了宜修脸上的灰渍,“姑娘家家的,干净些才好。”
宜修捂面,带点羞涩,碍于礼教束缚,一时间站了起来。
“我也是庶出,我倒是认为嫡出的姐姐对我好是应该的,本就是同根生,理应互相照顾。”
离优在合适的时候换了个话题,宜修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也没那么拘束了。
“额娘常说,庶出的人地位就会低人一等,但是姐姐,从不这样想”,宜修仿佛是想起来我们之间的美好时光,嘴角上扬,脸上笑容洋溢。
“我也没觉得你…”,离优话还没说完,就被宜修打断了。宜修从怀里拿出来一粒药,“你的体质不适合喝酒,若是以后需要,先服下此药,但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要你给姐姐作画。”
离优还在看着她,半晌才去接那药丸,接下药丸的时候,触碰到了宜修的手,他面露羞涩,突然收回,药丸落地摔了粉碎。
“好”,离优的声音沙哑,像是憋了许久。
他本要下床去捡,宜修扶着他的手臂,“公子休息吧,就这么说定了,我再给您配。”
那晚我看到离优第一次呈现出遗世独立之外的温情,我心口紧缩,这种窒息的感觉超脱我控制之外,但是无法控制。
哪怕时间这么久了,还是淤积在我的胸口,迟迟不能散去。
我让落春抚琴,我在雪地里伴着红梅翩然起舞,同时还吟唱着,“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声音虽小但宛转清澈,只有近距离之人方能听清。
我的余光看到了胤禛走近,他坐在廊亭的一角,静静地看着我。
而我继续舞动着自己的身姿,装作完全不在意。
一舞结束,我抚摸着额角的落雪,行至梅树之下。
“一愿妹妹平安诞下皇子,二愿父母安康顺遂如意,三愿所遇知心人,一世共白首,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可惜我这第三愿里的人,此生都不会与我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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