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群星(三)

由于想笑的样子太过嚣张,顾醒是在祝其安无声警告眼神下进的院门,顺便借口要发地址成功脱离黑名单。

祝其安真给他烦得没气了,给录音笔换完电池,还是背着双肩包坐上了顾醒的车。

两人默契地没叫司机。

程芯砚:【祝其安找陈仁辉?】

程芯砚:【他知道圣玛丽安娜的事?】

【至少知道那次停电】

顾醒发完信息放下手机,回头看后排,语气轻松:“你不坐前面?”

祝其安:“我——”

顾醒:“哦,你的对外形象是只让祝芝姜坐前排。”

祝其安:“……”

顾醒:“所以只坐祝芝姜的前排也很正常。”

祝其安:“………”

到底想说什么?

跟祝其安说话实在舒服,即便祝其安根本没说话。不用演衣冠禽兽的顾同学神清气爽,开车出库,一路稳稳当当进陈家的医院。

祝芝姜站在灯火通明的住院楼门口,身边还有个人。那人穿着全套正装,不断擦汗,见到顾醒便收起纸巾整理衣领:“顾先生。”

大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顾醒微笑点头:“王助理。”

祝其安对情绪敏感,看完了顾醒变脸的全程。

王升仿佛没看见他和祝芝姜,对顾醒说话倒还算客气,有些焦急,话里话外催顾醒赶紧上楼。

祝淀业刚住进VIP私家病房时,顾醒和王升都录入过人脸识别,几人直接进门。祝梧坐在沙发上听背对房门的人讲话,脸色惨白,顾醒的亲生母亲江兰清正在打电话,不听内容就知道电话对面是祝其铭。

刚好江兰清挂断电话,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阿醒,其安。”

她目光闪动,不经意往沙发那边瞥,挤出个笑容对祝其安招手,让他过去。

祝其安没理她,也没注意江兰清尴尬难看的脸色,直接看向沙发背对他们的人——大概就是王升焦急的原因。

沙发上的背影已经起身。

老人头发光滑齐整,儒雅有涵养,眼底闪着精明的凶光。看见顾醒,他悠哉地拍两下手,张开怀抱:“阿醒,这好像还是我们第一次用这个身份见面啊!”

“俊豪叔。”

两代小辈都这样叫马俊豪,顾醒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上前拥抱。

……“真诚”。

马俊豪的助理进门请几人出去,祝其安走在最后,还是回头看了眼顾醒。

*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房门关上,马俊豪坐回沙发,长叹:

“想当年祝兄有意栽培你,张口就说你做事漂亮,问他你是什么身份,他又坚决不说。一晃数年,你我终于以这样的身份见面,却是祝兄的病床前!”

“您放心,阿爷的状况肯定能好转。”顾醒看着也有些遗憾,面带笑容安抚。

“阿梧实在不像他父亲,兰清也不堪大任,联益以后可要靠你,”老人欣慰点头,沉吟片刻,目光带上几分审视,“我记得你以前是内地人?”

他报了个地名,顾醒应是。

“哦,地方我知道,那边的乡下嘛,穷人都有点多余的傲气。祝兄把你养得不错,有白手起家干事的魄力,也没沾穷酸味,可惜他不让你出国。”

马俊豪弹开打火机,顾及是病房休息室,又收起来。对面青年的笑脸仍然游刃有余,倒了杯祝家佣人备好的茶,双手奉上,听他大谈些“后生可畏”、“在董事会精诚合作”之类的话。

顾醒配合着聊起集团正忙着处理的资产转移,笑容维持得越发艰难,像带了张不透风的面具般喘不上气。

穷酸。

用几年培养起的商业精英,从乡下来到大城市用尽手段向上爬的好学生,洗掉的穷酸,蓓蕾时欣赏嫉妒嫌恶兼有的议论,渐渐消失的质疑,还有祝淀业对他善于适应大城市的肯定——野心勃勃的董事长坐在窗边,称赞他利落大方、应变能力强、会说话,习以为常地让他恭恭敬敬给自己点上烟。

其实早就习惯了,祝淀业借口挑选人才把他扔进集团锻炼时他就习惯了。什么顾大公子玩法高档的衣冠禽兽形象,什么祝大少爷到处挥霍想一出是一出的纨绔名声,不过是年轻人不务正业的一点消遣,还因为打着为祝芝姜守身的名号少了花样。几年前对于他在圈子里传开的名声,祝淀业头也不抬地随口警告一句不要过分,记得干正事。

千万、千万不要做出惊愕的样子,显得没见识且大惊小怪。

但顾醒仍然呼吸不上来。

他想破口大骂。他身上流着祝家人的血,然后呢,有什么意义?他不在乎。他想抓起茶壶砸到马俊豪那张和蔼的脸上再请姓马的去死,去他妈的社会、规则和成熟——从乡镇来的、仅仅是普通学生的那个顾醒想,我到底为什么还活着?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南罗活着还吃好的穿好的?!

穷人,穷人——穷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养的是谁!

“……刚才和阿梧聊到集团的事,”聊到相谈甚欢的阶段,休息室内氛围松快,马俊豪说,“我想,内地市场,我们联益还不能放弃。联益名下的产业又不只有两三种,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嘛,小一辈也要出去闯闯。”

他得竖立起铜墙铁壁。

顾醒浑身上下毫无破绽,连拳头都没攥紧过。他面上也没和马俊豪装傻:“芝姜他们在谈的事,您想看看?”

“爽快,”马俊豪满意了,隔空赞许地点点他,“年轻人,就是敢露锋才好。”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顾醒内心平静下来。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想念祝其安,或许是因为祝其安的身世,或许是因为祝其安也知道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印象太深。

“芝姜他们简单试试水,没想做很大,竟然有幸能让您识中。”

“老啦,年纪大了,有些事还得靠你们。当年没能北上是继旻的心病,他和我有点交情,也算半个忘年交,现在他支持他儿子转型做点事,当然得帮忙。我不太懂这行,你给我建议建议?”

“建议?”顾醒有些踌躇。

“哎呀,大胆说咯。”

“既然俊豪叔发话,晚辈就班门弄斧一下。他们主靠陆资,芝姜自己的事业一直在内地,至于跟其铭还有邴、裴合作,也不是靠我们这边直接投。”

“这个好运作,我们在内地不是没有根基,”马俊豪一摆手,“听你这么说,等真参与了,我反而更愁没人帮我盯着。你们的事我听过,阿醒啊,你对内地熟,芝姜这个事,你参不参与的?”

顾醒苦笑:“晚辈左支右绌,是真没空了。”

“你和他关系很好,”马俊豪微笑起来,“阿梧和我说半月后海外有个电影节,芝姜和邴家小子要去认识人,其安也去。”

“……哦,”顾醒慢吞吞地说,“其安也去?”

“从小到大的情谊,感情深,闹很久了。”

休息室内安静了一会。

“没听芝姜提过。说起来,其铭还在那边,我倒是想正式见他一面,可惜阿爷和父母亲从不让我出国,南罗事务也多。”

“祝兄真是压你压得狠,玩都玩不痛快,我看陈家仁辉自在极了,事办得也不错。就当休假啦,放心,南罗还有我盯着,阿梧那边我去和他说。”马俊豪说着,按了下他的肩,贴心道:“真的不参与?”

“俊豪叔,休假已经够罪恶了!”顾醒夸张地说,“再去忙别的事,我没法跟阿爷交代。”

马俊豪大笑。

顾醒跟着他站起来,送他走到门口。到了门前,马俊豪又转身,语重心长:

“和其安不要吵得那么凶,他亲生父亲是做得不对,但和他没关系。其安好歹在祝家这么多年的亲情,不可能一下子割舍掉,阿梧和兰清对你也很好嘛。”

“可是芝姜……”顾醒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嗐!真是年轻人,喜欢谁都不罢手!”

马俊豪掩住一闪而过的轻蔑,还是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压低声音:“祝其安那个连中学大学都靠关系的,还是个冒牌货,有感情又能争多久?别忘记一起长大的该是你和芝姜!以前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这些板上钉钉的事实,谁想不到?有什么好拿出去闹的?”

顾醒若有所思。

马俊豪完全不在意祝其安的样子不像作假,看来祝家或祝其安本人连马俊豪都骗过去了。

又或者,马俊豪根本没想过祝其安是自己考进的蓓蕾和罗大,就像马俊豪明知道祝淀业对他的赏识,也信了他能为祝芝姜在集团动荡的关头跑到国外去。

半晌,顾醒像是终于清醒了些,回过神感激道:

“多谢俊豪叔!”

马俊豪满意出门。

医生正撞上房门打开,拿来报告说祝淀业情况有好转,接下来要看这两天的情况。马俊豪临时想起要跟祝芝姜说话,脚下拐弯去叮嘱过祝芝姜,才将祝梧和江兰清叫到一边。

祝芝姜惊疑不定,靠过来:“什么出资?俊豪叔找你说什么?”

“没事,过两天就知道了,”顾醒左看右看,“祝其安呢?”

“其安早就走了。”

“哦……我今晚还要守着阿爷,你回去休息吧,他不是还有礼物没给你?”

“礼物?给我了呀,”祝芝姜有些害羞,“你干吗关心这个。”

“……”

顾醒现在没心情敷衍祝芝姜。

马俊豪走后,祝梧和江兰清跑来嘱咐这个有出息的大儿子不要信任马俊豪,又说他们已经教训过祝其安。顾醒大受震撼,很想问一句你们哪来的脸教训祝其安,于是答话更加敷衍。

三人只当他累了,劝他回去。他坚持不走,以VIP房条件足够为由,一定要留下守着祝淀业。

等陪护的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顾醒关灯,打开电视,调到内地频道回放新闻。

他不知道祝其安会不会和自己有一样的心情。他无端地想见祝其安。

从高中到大学,困惑、祈求、质问,从没说出口过。他想知道祝其安清楚多少事情,想知道祝其安在想什么,他确实一直有意无意地烦着祝其安,如果祝其安不能给他任何答案,那么让他感受到同类的存在也足够。

就算所谓同类也可能仅是他的一点妄想与心理安慰。

而祝其安总是躲着他。

标准播音腔如同潮水,将他推到岸上,推入稍稍得到安心的深眠。

房门打开一条缝。

光线斜照进来,祝其安掀起挂帘环顾房间,干脆在顾醒身边坐下,专心致志看起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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