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翠行宫,百官宴。
宴席分内正两席,内席宴女眷、正席宴群臣。
顾洲以安防为由未入行宫。
沈明月算是后宫人,被安排在内席,她时不时地摸摸腰间的匕首,随时准备变局发生,而身后的海棠,腰间也缠着软剑。
顾洲回去后深思熟虑一番,这事左右是绕不开晋王,而且他的兵力够不到行宫内,与其铤而走险不如与晋王合作。
于是他重新计划,调集暗卫潜入行宫,又悄悄送了些武器给沈明月。
席间欢声笑语,没有半点惊变的兆头,沈明月紧张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开始听临席上的人谈论晋王。
“晋王殿下守孝不要紧,可急坏了京中一众适龄的高门贵女。”
“可不,谁不想成为晋王妃,可这孝期还有两年,男子不打紧,女子却不一样,错过好年华,再想找好人家就难了。”
“谁说不是呢,但依我看呐,都是痴心妄想罢了,晋王选妃怎会像绍王那般随意……诶,你说晋王怎就生得这样英俊呢?”
这话令海棠十分不满,冷冷的目光投向说话之人的后背。
沈明月倒不在意,只是觉得用这“英俊”个词来形容晋王并不合适,晋王眼睛狭长,内含神光,眉尾上挑而笑意隐约,脸颊轮廓流畅,鼻梁的弧度也恰到好处。
这张脸美则美,乍一看是英俊,再一看却是阴柔,再加上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作派,不能称之为君子。
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沈明月撇撇嘴,继续听她们说下去,只不过音量小了许多。
“听闻晋王殿下母妃是前朝高氏后人,生前得过圣上的椒房专宠。”
“高氏?就是以容貌之美闻名天下的高氏一族?怪不得她能宠冠后宫,只是高家是前朝皇室……”
话音未完,正席上杯盏落地声陡然传来,接着便是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期间夹杂着激烈争吵声与呵斥声,因有屏障阻隔,听不到争吵内容,只有太监用尖细嗓音大喊出的“护驾”二字最为清晰。
开始了!
沈明月神经紧绷,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悄然起身与海棠迅速离席。
刚到走廊外,一队羽林卫闯进内席,各个身披铠甲,将长刀架在了毫无防备的嫔妃脖颈上,有欲逃跑者还没离席两步远,便成了刀下亡魂。
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在廊柱间回荡,凄凄惨惨、不绝于耳。
而淑妃在几个羽林卫的护送下,带着人质去往正席,慌乱中,全然没有注意到少了绍王妃这个人。
果不其然,行宫已被羽林卫控制,很显然还是他们已倒向袁家,估计现在齐帝已遭胁迫,后宫妃嫔大多是朝臣的姊妹女儿,羽林卫押解她们前去,便是为了挟制朝臣。
“砰、砰——”
西南天烟火炸开,正是顾洲给的暗号,他正往行宫赶来,须臾间就到。
沈明月要想办法打开行宫大门,为救援争取时间。
她与海棠一把扯下宫服,露出里面的黑衣劲装,沿着暗影向行宫门口奔去,同时发出暗号,命潜伏的暗卫一起行动。
羽林卫高度戒备,严守各个紧要通道口,今夜他们收到的命令:凡反抗者,格杀勿论!
而要到达正门,必然要经过这些卡点,一开始海棠还用暗器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几个,但很快就被羽林卫发现,对二人穷追不舍。
“先生先行,我断后!”海棠丢了软剑,捡起长刀,挡下迎头砍下来的刀锋,又反手一挥,眼前的羽林卫腹部便血涌而出。
“你走!”沈明月的短刀只能防守,面对劲敌毫无招架之力,“我打不过他们,到不了正门!”
眼见越来越多的羽林卫聚拢上来,二人只得奋力抵抗。
一柄刀刃向沈明月背后直插而来,海棠心急救她,却分神被砍伤手臂,长刀应声落地。
说时迟那时快,持刀攻击之人被长剑穿胸而过,当场毙命。
死里逃生,沈明月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冷飕飕的,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晋王。
晋王身着白衣、手持宝剑,衣摆与剑锋已染上鲜红,他的几个近卫正与羽林卫拼杀。
他冲沈明月勾唇一笑:“我又救了长嫂一命!”
“多谢!”沈明月咬着牙,语气极重,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调侃。
“长嫂快走,去接应长兄,这里交给我!”晋王用自己的剑换下沈明月的短刀,又命两个侍卫护送。
已无暇思考,沈明月对他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而晋王迎向包围过来的羽林卫。
海棠忍痛前行,从衣衫上撕下两条布,一条捆扎住手臂上的伤口,一条将长刀绑在手上,面对阻拦的羽林卫杀红了眼,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烟火信号再次在空中亮起,看来顾洲已到行宫。
沈明月、海棠与暗卫汇合,暗卫们与羽林卫交过手,折损过半。
几人逼近正门时,只见门外火光冲天,一群羽林卫正死死抵住大门。
司守门之职的老陈万没想到身后遇袭,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对抗。
喊杀嘶吼声瞬间响起,兵刃相撞声连绵不绝,刀剑的每一次劈砍都耀出寒光、带出血雨。
暗卫功夫虽强,却寡不敌众,目测羽林卫的人数,里外算在一起,早已超过原有的编制。
看来晋王说得不错,袁家果然有筹谋,早已将羽林卫培养成私兵,打造成了趁手的利刃。
“杀了主将!”沈明月的声音因杀戮变得嘶哑,目光穿过层层人群,紧紧盯着指挥之人。
海棠一眼就认出主将是摸她手的那个人,她早就想找机会教训这个人,不想机会来得这样快,但几次冲锋都未能如愿,她向沈明月求助:“先生助我!”
沈明月挥剑吓退一个敌人,问道:“如何相助?”
“距离太远,轻功不能到,需要借先生之力。”
沈明月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好说!再向前几步!”
二人互相配合,艰难地向前挪了几尺,沈明月背对大门,以剑支撑、单膝跪地,撩开衣襟露出另一腿的膝盖,示意海棠行动。
海棠再杀一人,助跑两步上前,一脚踩在沈明月大腿上,借力后身体抬高,另一只脚踏到沈明月肩膀上,而后飞身抬手直朝老陈冲过去。
老陈本就是个花架子,靠着家族面子才升到这个位置,到了真格的时候,只躲在后面不敢向前,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海棠一刀穿透心脏。
沈明月见状大喝道:“袁氏谋反,尔等阻拦绍王救驾,就是同谋,现在放下武器,还能有活路!”
此言一出,羽林卫停下手中动作,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他们只听令而行,无权过问事实,听闻此言彼此看着,皆是满脸糊涂状,一时不辨真假。
忽而有人大喊:袁太尉令,绍王谋反,见而诛之,凡反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砍杀声再起,相对于一个不知名目的女子之话,太尉的命令才重要。
局势瞬息万变,沈明月明白,此时袁家已掌握了主动权,再迟些只怕齐帝性命难保,一旦袁家夺权,不仅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她与顾洲也活不过今晚。
此时此刻,唯有拼死一博。
粗暴地撞击声响起,敲打在每个人头顶上,是顾洲正指挥军士以木撞门。
行宫建造规格次于皇宫,皇宫墙高三丈三,行宫墙高两丈三,此次非战,未备云梯兵械,只能撞门强攻。
这扇代表着生死劫的城门,是千年楠木所制,高一丈厚六寸,重逾千金,十几次撞击也未能撼动半分,依旧稳如泰山。
顾洲焦急得面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火光在眼底剧烈地晃动着,金铁交鸣声自门缝中传出,他知道沈明月就在里面。
“增加人手,再撞!”
顾洲额前青筋暴起,举起长刀,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一声令下,更多的军士围上木头,喊着“一二,撞——”的口号,狠狠冲向大门,大门晃动,门轴发出吱呀声。
“去抬门栓!”沈明月对身边的暗卫下令。
暗卫得令,打了几声口哨,其余暗卫立即改变策略,不与羽林卫纠缠,冲向大门。
最终,沈明月和三个暗卫到了门口,算上海棠一共五人,合力抬起门栓并不是难事,只是还要对付羽林卫,事情变得艰难起来。
沈明月找好时机,趁着外面未撞击,大喊“一二三,抬!”,门栓刚被抬起,羽林卫的刀直插入一个暗卫的侧腰,暗卫双腿一软倒下身去,没了气息。
其余人难以支撑,门栓又落下,接着门外又是一次撞击,冲击音令人耳鸣目眩。
“再来!一、二、三,抬——”
沈明月稳住心神,再次喊出口号,剩下的人也使出平生之力,门栓再次被抬起,落地时溅起三尺烟尘,大地为之震颤。
“走!!”沈明月大喝一声。
果然,几人刚向两侧闪开,大门就被撞开,带起的气浪将门后的几人拍倒在地,继而顾洲与军士涌入,将羽林卫团团围住。
“绍王顾洲,救驾来迟!”一声大吼震动天地,几乎穿透半个行宫。
这一声是通知、是警告,被震慑住的羽林卫,纷纷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顾洲……”沈明月终于见到了救星,极力稳住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激动,声音却是酸涩不已,眼中泛起雾气。
顾洲不管众人目光,一把将沈明月拥入怀中,低声说道:“等我!”之后命徐铭带她及暗卫入玉琼苑暂避。
行宫正门被前来救驾的队伍控制,顾洲带人向宴席而去,未熄的火星在浓重的夜色中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沈明月看着满地的尸体有些发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让疼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徐铭赶紧处理安葬暗卫尸体。
她这样做,是为不留把柄,若日后细究起来,在行宫安插暗卫,怎样都不好解释,不如趁乱抹去这个事实。
玉琼苑内,莺儿见血就害怕,颤抖着双手为海棠包扎,庆幸着王妃没有受伤。
只有沈明月自己知道,以她的功夫,在羽林卫的刀下死八回也不冤,是暗卫有意护她,才捡回这条命。
慌乱的夜晚,注定无眠,停灯向晓,沈明月站在院子里纹丝不动,如同一尊雕塑,望着宴会的方向,门外的任何风吃草动都令她心惊不已,唯有腕上的玉镯能带来几分安慰。
外面是什么情况?顾洲有多少胜算?
她不敢多想,甚至双手合十,虔诚地求菩萨保佑,保佑顾洲能平安归来。
晚夜漫漫,无边无际的墨色笼罩着行宫,如同被深渊吞噬,令人心生恐惧,纵有火把将行宫的每一处角落照亮,可微弱的火光怎能与天地间的暗夜抗衡。
但黑暗不是永恒,黎明终将到来。
东方天色发灰时,玉琼苑的门被推开,顾洲出现在门口,右臂缠着绷带,甲胄上的血迹已凝固发黑。
他将手中卷了刃的长刀丢给侍卫,一步步走近沈明月。
而沈明月就这样看着他走过来,没有任何情绪与表情,她怕这是梦,一动就会散去。
直至顾洲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温热粗糙的感觉才让她确定这不是梦,开口眼泪落下,“顾洲,你回来了!”
顾洲擦去她的泪水,挤出笑容,“是,我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
这一战,他胜利了!
今夜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百官宴上,徐茂虽未到场,但早已安排好官员将秦王似造太子服制、仪仗的事表奏齐帝,齐帝听完大怒,当即下旨削去秦王的亲王头衔,押送大理寺候审并抓捕其党羽。
面对齐帝这种不问是非、直接定罪的态度 ,袁君正极力辩解,而齐帝迁怒于他,命人除去他的官服。
齐帝忌惮袁家,袁君正不是不知,且早有防备,当即摔杯为号,羽林卫应声而出,不过不是护驾,而是逼宫。
而袁君正的防备不仅在行宫内,当顾洲率军救驾时,京城方向出现一支队伍,斥候来报是京城守卫。
顾洲将兵马分成两队,他率领一队到行宫救驾,韩成率领一队去阻击京师守卫。
京师兵营打着“勤王护驾”的名义突然起兵,现在京师守卫又由秦王直辖,其目的不言而喻,作为前京师兵营北军中侯,刚卸任几日,带出来的兵就擅离职守,韩成自觉难辞其咎,亲自率军应对。
顾洲直奔行宫,与沈明月合力击破宫门,赶到百官宴时,秦王已稳住局势,提刀护住齐帝。
袁君正被斩于阶下,仰面而亡,双眼瞪得滚圆,其中似乎含着无尽冤屈与不甘,鲜血自后颈流出,浸透白雪,触目皆红。
顾洲不忍回顾,轻轻拥住沈明月,甲胄坚硬,他不敢用力,“今日圣驾归京,我不能陪你同行,徐铭会带一支队伍送你,”不要出来,在王府等我。”
晨光熹微之时,沈明月走出玉琼苑,满地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只剩浸入土地的血污,被灼烧过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似在控诉昨夜的惨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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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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