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丁香巷口停驻。
巷子周边是贫窑房,租金便宜,租客是贫户,鲜少见华贵马车驾临,都忍不住好奇扒着门缝向外瞧,暗猜是哪家的访客。
连日的大太阳晒化残雪,低洼处路面一片泥泞,巷子窄马车不能通行,驾车的侍从收了鞭子说道:“王妃要见谁,小的去把他叫出来。”
“不必,你们在这等着,海棠随我同去。”沈明月话音未落就踩着泥水进了巷子。
肖广林家大门紧闭,但没上锁,人一定在家,海棠上前拍两下,未得到回应后又狠拍几下。
“来了,别敲了!”门内响起肖广林不耐烦的声音,“谁呀!这么使劲……”
门一开,见沈明月双眼肿得像桃子,罩着大氅站在那里,华贵的衣料让他有几分诧异,又看向后面的海棠,对视的一瞬间,海棠低下头去。
昔日肖广林不出义军营,海棠是暗卫不露脸,故二人同在营州军营,却缘悭一面。
但这一眼令肖广林心中微动,只觉此人似曾相识。
“肖大哥……”沈明月心中泛起细密的酸涩,连带音色也有变化,她一路上都在调整情绪,不让自己太激动,但此刻再也忍不住。
就在几日前,就在这个门口,她与莺儿接过肖广林的红包,此时场景再现,怎能不让人忆起逝者。
未等肖广林开口,他身后的女子也哭起来,或者说是哭得更厉害了,带着幽怨拨开沈明月,朝巷子深处跑去。
看着女子的背影,肖广林重重叹口气,将沈明月迎进屋,问道:“这是咋了?谁欺负你了?”
“莺儿……死了……”沈明月越发止不住眼泪,呜呜咽咽说不清楚。
肖广林一时摸不到头脑,“莺儿?那个莺儿?怎么就死了?”
海棠见沈明月一时难以说分明,又怕当着她面更加让她难受,于是行礼后做个请的动作:“奴婢海棠,借一步说话。”
院子里,肖广林两手揣进袖中,听海棠说完了前因后果。
“衙门里忙着过年,对这件事并不尽心,我们也没查出个原因,所以想请肖市令帮忙!”
肖广林蹲下身捡起跟草棍咬着,蹙眉仔细听得仔细,等海棠说完,他问道:“这事我知道,但听说死的是绍王府上的仆从,怎么会是沈明月的妹妹?”
说完指指屋内问道:“她到底是谁?”
海棠如实回答:“是绍王妃。”
肖广林确认似地问道:“就是大殿下、营州的顾将军,顾洲的媳妇儿?”
这种情况下,海棠容忍他的僭越,“是,她就是绍王帐下的沈长史。”
“嗨!这丫头瞒我做什么!”肖广林一拍大腿站起来,怎么也不敢想这两人能结下姻缘,又问:“可是正妻?”
海棠点点头,带着疑惑回答:“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肖广林这样问还是因为那个传闻,他担心沈明月瞒着他真做了见不得光的外室,连妾都算不上,不想她瞒得更深。
“唉!原是我想多了,还以为……还以为她是被逼的。”肖广林背过手,“我就说沈先生有勇有谋,怎会是小门小户家出来的。”
海棠听他没有计较的意思,继续说道:“王妃想着肖市令认识人多,能查不到我们查不到的东西。”
“姑娘还是叫我老肖吧。”肖广林无限惋惜,“唉,那个孩子我见过,多好的一个小人儿,咋说没就没了……”
感慨完又摸摸胡子,“查倒是好查,只是有点麻烦。”
海棠立即从袖中拿出钱袋,双手奉上,“只要肖市令肯帮忙,一切好说。”
没想到肖广林立即拉下脸来,蔑视一眼钱袋,提高音量:“你这是什么意思?把我老肖当什么人了?我愿意帮忙是冲着我与沈长史的旧交情,你以为我是为这黄白之物!哼!你走吧,这忙我帮不了。”
说罢指着门口让海棠出去。
沈明月听声音不对,立即出来解释:“大哥,海棠不是这个意思,是她误会大哥了,我替她道歉。我自己也向大哥道歉,不该瞒着你,我担心大哥知道实情,咱们的关系就远了。”
“丫头哇,咱们认识这么久,你还是没看清你大哥呀……”肖广林拖着话音,“你看看我跟老韩,不管他官位多高,不照样是亲兄热弟。”
“是,是我错了。”沈明月无地自容,如履薄冰的日子让她早已失去这份豁达坦荡。
见王妃难为情,海棠立即跪下去叩首:“肖市令息怒,是海棠失言,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肖广林看看海棠,又看看沈明月,恍然她们是女子,终究不能与老爷们儿相提并论,也跟着跪下去,“我还是先给王妃磕个头吧!”
沈明月赶紧阻拦,“刚还说与沈长史有旧交情,现在这是做什么,我在大哥面前永远是沈丫头。”
肖广林单膝跪地,“尊卑有序,王妃受下这一礼,我心里才踏实。”
沈明月这才松手,承下叩拜之礼。
肖广林起身后又是一声长叹,“我说的麻烦不是别的,是宣德坊那片不归我管,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够得上。”
沈明月说道:“这好说,将肖大哥调过去便是。”
“那赶情【1】好……”肖广林明白过味儿来,“还不是王妃一句话的事。”
这话带着些调侃的意味,沈明月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心里却有些乱,这事她办不到,要去求顾洲。
既然肖广林同意,她转了话题,“我见屋里收拾的利索,被褥打了包,大哥是要走吗?”
“不瞒你说,我准备今日就交辞呈去北境找老韩,他不在我也没意思。”肖广林又将手揣回袖中。
沈明月问:“那女子?”
“断了,断了……她家见我在京中无根基,想招我入赘。”肖广林一副休要再提的模样,“我要是答应下来还算老爷们儿吗?还对得起我老肖家列祖列宗吗?”
“会有好姻缘等着大哥。”沈明月说完拿过海棠手里的钱袋交给肖广林,“大哥,查案需要打点,这些银钱用得着,我不方便出面,有什么事与海棠联系。”
海棠脸上正青白不定,忽听被提到名字,立即再叩首。
看着她的窘迫,肖广林找补道:“姑娘快起来吧,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老肖是个粗人,唉,也怪也我刚才没说清楚。”
海棠低着头,“奴婢不敢,肖市令有事可到宣德坊的江南岸酒垆上,说打半两清酒,他们便知来意。”
“好,记住了,整得还挺复杂。”肖广林再次打量海棠,发觉自己小瞧了她,这是察子的密语,这姑娘不简单。
回程的马车上,海棠心中仍在愧疚:“今天是我鲁莽差点误了先生的大事。”
“无妨,肖广林能接触到你接触不到的地方,百姓对他没防备,会说实话。”沈明月一顿,“华容阁查得如何了?”
海棠回答:“花容阁的东家有三个,其中两个是商人,还有一个是晋王。”
“晋王?”沈明月惊讶。
“对,晋王名下有多个店铺,买卖涉及各行各业,这不是秘密。”海棠继续说下去:“之前花容阁各大分号的货都是江州而来,正月里几乎没有货物流通,顶多是相近的库房之间周转,大概是年前备得足。如先生所想一样,凌源的花容阁几乎无人光顾,账目不好查,他们看得太紧。”
“过年正客流量大,这时候都没人,平日里可想而知。”沈明月思忖片刻,说道:“继续查,查经常接手他家生意的陆运、漕运,总会找到线索。”
“是。”海棠再说另一条线索,“青夫人是韩将军夫人买来的良妾,随韩将军赴任凌源,凌源的花容阁也正是那时候开起来的,现在青夫人生死不明,韩将军与夫人和离后去往营州。青夫人的父亲曾是瑞王府中执事,瑞王被发配雍州后,他守着王府未离开。”
“瑞王顾驰?”沈明月听顾洲提过这个名字,她将众多线索化繁为简,理出一条脉络,“花容阁与晋王有关,里面有瑞王的眼线,所以晋王与瑞王有瓜葛?”
海棠将这话默默重复一遍,理清关系后说道:“这……没有直接证据,不能确定。”
沈明月当机立断:“照这个方向查,现在就去。”
“是。”海棠得令下车而去。
沈明月回到王府直奔书房,路上多少有点忐忑,不知道这个要求过分不过分,也不知道顾洲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书房无人,守门的侍从回禀:“殿下说今日进宫去了,晚些时候回来,让王妃不必等。”
沈明月悻悻而归,心烦意乱到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干脆躺在床上闭眼休憩,不想一觉竟睡到了日薄西山。
再去书房寻人,却远远听见争吵声,辉阳端着茶撞见王妃,忙迎上去行礼道:“辉阳见过王妃,殿下刚回来,官服还未换,各位大人们追得紧,估计还得一会儿才散。”
沈明月隔着树影瞧不见顾洲,问道:“可用过晚膳了?”
辉阳回答:“未曾。”
沈明月颔首,示意辉阳先去,她则转身向厨房,淘米下锅,切菜调味,不多时一锅粳米粥并两道小菜完成。
再回到书房时已掌灯,众人还在,又是辉阳迎上来,“何劳王妃亲自送来,属下过去取便是。”
说着要去接食盒,手还没触到食盒就听书房里传来顾洲的声音:“辉阳,送客。”
辉阳朝沈明月行礼后小跑着过去,前脚刚送诸位大人离开,后脚就有侍从进去打扫通风。
顾洲出来,已换了常服,神色有些倦怠,脸上笑意掩不住,“怎么也不披件氅衣?”
“都快立春了,没那么冷。”沈明月上台阶时握住顾洲伸过来的手,“什么事这么高兴?”
“倒春寒厉害着呢……哪里有高兴事,是见到你高兴。”顾洲等她靠近后耳语道:“想你想一天了。”
沈明月笑笑没说话,将食物摆在桌上,侍从关好窗户,在暖炉中重新填入炭火,悄声退出。
顾洲盛上两碗粥,给沈明月一碗,自己喝一碗,“暖心暖胃,真是熨帖,这一天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说着又夹起酸辣白萝卜,“味道不错,很是开胃。”
沈明月并不动筷,只是看着他笑。
“怎么?有心事?”顾洲仔细打量她,“眼睛有些肿,又哭过了?”
沈明月低头不语。
她越是不说话,顾洲越发觉得不对劲,搁下筷子叉开脚,拍着大腿说道:“坐到这儿来。”
沈明月心里空落落,闻言想都没想就坐了上去,贴着顾洲的肩膀寻求安慰。
顾洲抚着她的背,“谁欺负我的月儿了,说出来,夫君替你报仇。”
沈明月低声道:“莺儿是他杀。”
顾洲心中一惊,“怎么会这样?”
沈明月将经过说与他听,连同花容阁、晋王、瑞王的事也一并说出。
“若是这样,秦王的案子倒要重新看过。”顾洲将人向上提提,腾出手来端碗给沈明月喂粥,“太医为顾清诊治后,他清醒许多,也承认罪责,唯否认通敌一事。今日在建章殿,朝臣们为如何处置顾清吵得厉害,气得父皇头风发作。”
沈明月咽一口粥,问道:“陛下什么想法?”
“大家都低估了父皇对顾清的感情与厚望,凭其它的罪状,杀顾清十次都够,但父皇以证据多有不实之处为借口,命大理寺继续查,我看是想留顾清一命。”顾洲声音低落,“我也不想致顾清以死地,但部分朝臣却坚持上奏,要求肃清朝野。”
“我倒是也觉得仅凭一纸书信判定通敌过于草率,何时通的?怎么通的?联络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这些都不明确。”沈明月用帕子擦嘴,“现在看来,瑞王和晋王也有嫌疑。”
“说得有道理,朝臣们也清楚,但他们忽略了这一点,顾清的性命才是他们博弈的重点。”顾洲想起曾经与徐茂的分析,端王或许有可能,但晋王他拿不准,放下碗说道:“让海棠继续查,若真是瑞王或晋王,大齐要有危险。”
朝堂之争,并不是沈明月要说的事,她试探着问:“莺儿的事……”
顾洲意会,“我明日去给京兆尹传个话,让人彻查此案。”
沈明月握住他的手,“有你的话京兆尹肯定尽心,但只怕主谋是京兆尹不能得罪的人,所以我将这事安排给肖广林,只是需将他调到宣德坊。”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兜这么个大圈子,又是晚膳、又是调查的。”顾洲轻刮一下沈明月的鼻子,“以后不用这么小心,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沈明月皱皱鼻子:“我这不是怕你不同意嘛……”
顾洲眼里的柔情几乎溢出来,“月儿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这话听着顺耳,沈明月点点他的额头:“就会哄人,把这事办成了我就信你。”
“吃饱了,走,沐浴睡觉。”顾洲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抱起来朝门口走。
沈明月挣扎几下,小声拒绝:“不要!”
“别动,会掉下去。”顾洲收紧手臂,带着几分戏谑道:“想什么呢?今日我是真疲乏,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等养足了精神再好好收拾你。”
又往旖旎处想,沈明月自觉不好意思,撒娇似地往他怀里蹭蹭,弄得顾洲心痒痒的。
次日,肖广林收到升职调任通知,顾洲在宣德坊为他赁了房子,肖广林恭敬不如从命,当即收拾家当,搬家上任。
又三日上元佳节。
除夕夜宫宴因齐帝风寒而取消,这次上元宫宴又因齐帝头疾而取消,沈明月心中侥幸,不用为应付无聊难吃的席面而发愁。
天家的烈风没有吹到人间,上元灯会热闹非凡,太阳还未落山,邺京中央的御街已是人山人海,两廊下歌舞百戏,奇术异能,嘈杂乐声绵延十余里。
沈明月惦记着媚春楼之约,总是催促顾洲快走。
“别急,今年鳌山起得漂亮,上面挂六百六十六盏碗灯,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顾洲从摊位上挑了盏玉兔灯笼交到沈明月手中,今日二人独自出游,难得的放松。
他拉紧沈明月的手在人群缝隙中穿梭,苦了近卫像猫儿一样在房檐下跟着。
夜色渐浓,盏盏花灯高悬,光彩夺目,令本该是主角的冰轮黯然失色,烟花在空中炸开,将喧闹的气氛推向高|潮。
人间盛世景,触手可及的繁华,是沈明月曾经的梦寐以求,如今身处其中反倒觉得不真实,不知不觉中眼角发潮。
顾洲将她拉入巷子暗处,指腹捻过眼尾,“是被烟火熏了眼睛吗?”
沈明月摇摇头,摸上顾洲的脸颊,切切实实的温热令她安心。
“以前,我希望今生是场梦,而现在,我害怕它是一场梦。若真是梦,我希望不要醒来……顾洲,能遇到你,真好!”
说完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
顾洲虽未全然理解话里的意思,但为表白之言动容,毫之不犹豫地低头迎接热烈的爱意。
暗影为二人圈出一方小天地,头顶的星光璀璨,脚下的灯火辉煌,都是爱情最美好的见证。
【1】赶情:方言,当然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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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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