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最近办得最多的是,就是给皇帝洗地。
这宗族礼法本来是限制皇权的一把尖刀,现在可好,成了皇帝手里的一张牌,皇帝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有根有脚,还站得住。
皇帝要登基,胡濙上奏尊吴氏为皇太后,嫡子之名;皇帝要削帝号,胡濙站出来第一个支持废太子;皇帝要炸帝陵,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干得好,还补了手续,青瓦变黄瓦;皇帝要太庙杀人,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皇帝大义灭亲。
皇帝要废凿山伐石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革故鼎新;皇帝要办官冶所,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大势所趋;皇帝要废钞铸币,弛用金银之禁,胡濙第一个站出来说金银之禁犹在,不算违背祖宗之法!
流通的是银币!流通不是金银之物!
皇帝要安抚宗亲,打出了亲亲之谊的牌,胡濙立刻就追了一个吴庶人,尽显尧舜之盛德。
皇帝干啥事都有理,那怎么能行呢?
那还怎么把皇帝关在笼子里呢?他们都住到了笼子里面,皇帝怎么可以如此没有约束呢?
眼看着皇帝这权柄越来越大,做事百无禁忌,推陈出新,新政一个接着一个砸下来,朝臣们却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皇帝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英名无损,功业无暇,怎么可以这样呢?
自然先要把胡濙弹劾了,再弹劾于谦才是。
于谦私德无亏,公德无垢,不好弹劾,可是你胡濙可不是私德无亏,甚至是没有德。
胡濙的确没有德,他向来是谁在位上支持谁,胡濙的确没有德,站着把他们喷了一顿,毫发无损。
朱祁钰处置了这名御史,打了二十廷杖。
胡濙和于谦完全是不同的朝堂生存法则,胡濙大忠似奸,但是他依旧是抱着让大明再次伟大的心态,在做事。
陛下做的对,他当然双手双脚的支持。
大理寺卿薛瑄看着那御史被拖了出去,也是摇头,六部尚书那是大九卿,没什么实质性的罪名,就弹劾,怎么可能弹劾的动呢?
六部尚书不找你们麻烦就是好的了,陛下喜欢实干,不喜欢空谈,唱高调,扣帽子,在陛下这没用。
陛下又不吃那一套。
薛瑄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与刑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定下了宝源局的规矩文章,还请陛下御览。”
朱祁钰看了许久,点头说道:“暂且施行,宝源局需要随时报禀,随时修改,以期数年之内,形成定制。”
这个制度并不简陋,但是制作的很多条条框框,都是以极低的标准去制定,遵循的规则,是底线思维,在使用中,随时禀报修改,才不会作茧自缚。
薛瑄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鸿胪寺卿杨善又站了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这弛用金银之禁,利国利民,乃好事一桩。”
可不是好事吗?
陛下废了旧钞,铸了新币,太仓用了新币发放了俸禄,虽然依旧是平厘七钱,折了三成出去,可是这新币,实打实,可以当一两去花。
这就是足俸!
对于商品的真实价格和名义价格,阅读了陛下第一册《国富论》的群臣们,也基本都明白了,货币只是表示劳动价值的一种表现方式。
杨善话锋一转,颇为担忧的说道:“但是臣最近风闻,胡商、番商,对银币极其追捧,臣以为为防止贵物流向海外,还是得管一管,约束一下。”
“各提举司,应当防患于未然,大明银少钱少,再被胡商、番商带走了,那大明用什么?”
杨善也是个小气人,做鸿胪寺卿掌朝贡之事,他就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在他看来,这帮胡商、番商在一如既往,和当初一样,在偷大明的钱!
朱祁钰并没有在奉天殿内回答这个问题,大明与海外的白银流转,始终是增多的,包括铜、锡等物,这些现在方兴未艾之时,现在讨论一来为时过早,二来,地方也不合适。
这里是奉天殿,议政的地方,不是讨论财经事务的地方。
“杨卿,每月一次的盐铁会议可以听一听,这件事就不在这里讨论了。”朱祁钰让杨善回班。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工匠,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最勤劳的百姓,他们用双手生产了无数的产品,远销海外。
比如清末的时候,英吉利和鞑清商贸往来,始终是逆差,白银始终向鞑清流转。
为此英吉利拿出了福禄膏这种害命的东西,对鞑清进行倾销,甚至为此发动了两次战争。
鸦片战争,何尝不是白银战争呢?
但是又能如何呢?
很快土膏的产量和质量就超过了英吉利,鞑清反过来倾销土膏,为此英吉利不得不再次逼着清廷禁烟,结果直接禁出了军阀割据的局面来。
白银或者财富,始终向着生产力强的方向流转,这是一个不变的事实。
直到列强们培养出了买办这种东西,这种白银流转和财富流转,才终于变了样子,才能够既能够掠夺货币,也能够掠夺劳动。
杨洪一直在听着朝议,直到朝中之事,慢慢朝议结束之后,杨洪才睁开了眼,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请烧荒。”
“自东胜卫至开平一带,应悉数烧荒,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明年初夏,就该在集宁建城了。”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历朝历代都有对草原减丁的法子。
比如金国就喜欢每三年搞一次狩猎,平时就是扶持他们内斗。
元朝就是借着内讧,大举攻伐。
到了大明,则是北伐加烧荒加挑着他们内讧三管齐下,手段尽出。
瓦剌三代封王,压着鞑靼人打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结果养狼养大了。
“准,昌平侯叮嘱夜不收,小心一些。”朱祁钰点头说道。
大约会在大同府外到开平府烧出一个宽约五十里,长约六百里的隔离带,防止草原人南下扰边,同样防止鞑靼人进入河套。
河套、集宁、开平卫,在讲武堂多次反复讨论之后,在战略规划中,会在明年春夏,大举建城,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田军卫,设立卫所。
烧荒减丁,草原人连过冬的草料都没有,会不会天怒人怨?
瓦剌人、鞑靼人南下的时候,烧杀抢掠是不是天怒人怨!
他们劫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干的事,天怒人怨呢?
不懂教化?大明不是送了国师杨禅师过去了吗?也没把他们感化!
朱祁钰是大明皇帝,他首先要保证的是大明的利益,即便是天怒人怨,被人痛骂暴君,他就不做了吗?
这同样也是成本问题。
烧隔离带,比建城防御要容易的多,等到明年开春之后,对大明进攻集宁和河套地区,征伐的成本,也会更加低廉。
杨洪俯首领命,即便是平日里跳的最高的御史谏台和给事中们,也是一声不吭…
陛下实在是太狠了。
这所谓的烧荒,烧的是草原人的命根子,今年草原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牲畜要饿死冻死,但是却没人站出来说话。
饿死、冻死的是鞑靼人、瓦剌人,谋反会被陛下杀头,为瓦剌人说话,那可是要送到太医院,为医学事业做贡献的。
“若是无事,便退朝吧。”朱祁钰看着群臣们默不作声,没人反对烧荒,站起身来。
众多朝臣才缓过神来,赶忙俯首说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对瓦剌人是毫不留情的,若非此时大明京营实力未复,大明此时早已上上下下转动起来,开始长驱万里的大业了。
大明因为驿站的发达,陛下的圣旨很快就被驿卒们背着传向了八方四海。
应天府南京城内,已经被锁了五十多年,甚至连门都迈不了一步的朱文圭,终于迎来了他能见到的第一缕阳光。
五十多岁的朱文圭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天日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着自己死的那一天,都会在高墙小楼内死去。
高墙约有九十九尺那么高。
他住的小楼,常年挂锁,一应吃穿用度,全都是由有司送到门内,他的这个小楼却是一盏窗户没有,只有几个通气孔,和一盏天窗。
这五十年来,朱文圭还娶了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名叫建仲和建瑞。
朱文圭识字而且读了好多书。
虽然没有人敢教他,但是好在妻子知书达礼,出自书香门第,是旧汉王府内的宫人,汉王府造反,妻子刘氏,就被分到了他这高墙之内。
两个儿子,因为一辈子没见过太阳,皮肤如同鬼魅一样的苍白,但是就是如此脸色苍白,二人却并没有什么邪气,而是每日读书、写字,虽然偶有烦躁,但是却从不是狷狂之徒。
朱文圭很感谢自己的妻子,同样他读书识字,也是因为妻子的缘故。
只是夫妻二人都知道,他们其实对不起孩子,他们一辈子都在诓骗孩子,骗他们总有一天会出去,骗他们,总有一天,他们要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两个孩子,只能通过书本,去了解这天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阵阵的嘈杂之声,似乎是有羽林校尉甲胄的声音,这小院里,除了宣德四年,送了一女子过来,就很少有人来了。
“时日终于到了。”朱文圭有些坦然,自己也是该死的时候了。
当年那场大火,一晃已经过了近五十年了,他也苟活了五十年。
他甚至都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在妻子来到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岁。
这个高墙小楼,似乎就是他的全部。
通过读书就知道,历朝历代,皇权更替,像他这样的建庶子,居然能苟活五十年,这是天大的仁慈了。
门锈住了,钥匙显然打不开,随后一声重锤敲击的声音,高墙小楼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缕日光照了小楼里。
有些刺眼,朱文圭和妻子,两个孩子都举着手,挡着日光,他们有点不适应。
朱文圭甚至有点害怕,上次见到阳光还是近二十年前,妻子刘氏入楼之前。
他忐忑不安的看着门口的光明处,将妻子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拦在了身后。
“建庶子朱文圭接旨!”文渊阁秉笔太监王寅大声的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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