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尚书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尚书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吧。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吧。”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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