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贞的面前有两条路。
他这个稽戾王的走狗,居然可以继续做总宪的位置。
陛下实在是太宽仁了!
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了他奇功牌。
陛下实在是太大度了!他居然还可以继续做总宪。
这可是总宪,风宪言官总瓢把子,一旦坐到了总宪的位置,那就代表着掌握了朝中的一股重要的博弈力量,清流。
徐有贞俯首说道:“臣谢过陛下之信任。”
“臣已经把历代云贵川黔的水路地理志全都看过了,臣德薄望浅,还是去云贵好一点。”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说道:“陈总宪想要去鸡笼实地考察水文,朝中总宪之位悬空,徐御史,再考虑考虑?”
“这样吧,等到会试之后,再给朕答复如何?”
徐有贞连连摇头说道:“陛下,四万里水路疏浚,乃是重务急务,眼下龙江、松江府造船厂,急需木材桐油等物啊。”
“贵州百姓日夜悬切,乃是当务之急,臣想明天就走。”
徐有贞前往贵州疏浚长江水道,是早就确定下的事儿,这京师,他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多待。
“明天就走,这么急切吗?多留几日,见见旧友叙叙旧,再走也不迟啊。”朱祁钰情真意切的说道。
徐有贞依旧是不上钩,一脸悲痛的说道:“陛下啊,臣也愿意在御前为大明尽忠竭力,可是京中百僚对臣避之不及,臣还是早早南下为好。”
治水不比在朝中狗斗有意思?
朱祁钰叹了口气,现在大明朝的鱼全都成精了,连徐有贞这种家伙,都不上钩了。
实在是,无趣的很。
他不置可否的说道:“那好吧,那就去吏部领贵州巡抚印绶吧。”
徐有贞再次行了个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徐有贞溜得速度极快,早上在吏部交还了靖安巡抚的印绶,中午的时候就领了贵州巡抚,下午就在会同馆报备用驿,傍晚的时候,车驾就又上路了。
徐有贞换了辆新车,这车驾是最近石景厂新生产的带有簧钢减震的车驾,可以有效的减少颠簸。
是夜,徐有贞已经到了燕台马驿,他的路线和当初襄王入贵的路线是相同的。
从顺天府出发、途径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彰德府、卫辉府、南阳府、襄阳府、荆州府、辰州府、思州府、镇远府、平越府,到贵阳府。
从这一路将近四千里路,至少要走九十天。
他拧亮了一些轻油喷灯,石油贵重,一年的贡品不过四百多斤,而徐有贞获得了一盏明灯。
他现在也是钦定的明公了,字面意思,十分的明亮。
奇功牌大礼包,包含了所有头功牌礼包。
另外还有一辆新的车驾、一盏轻油喷灯、一个太医院的医箱。
这个医疗箱包括了云贵特产的百宝丹、康复新液、倒流香、极其珍贵的退热散、镇痛用的麻沸汤、二十块硫磺皂、驱蚊香等等。
徐有贞回京一趟,可是领了不少的东西。
“笃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
徐有贞有些疑惑的问道:“谁?”
“我,陈镒。”门外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陈镒走了进来,看着有几分黑瘦的徐有贞笑着说道:“老徐你不地道啊,我今天刚忙完,就听说你回来了,到你府上,结果你母亲说你已经南下了。”
徐有贞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在张秋、靖安一起治水,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认真的说道:“京师是非之地,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陈镒坐到了徐有贞的对面,满是揶揄的说道:“这可不能瞎说。”
“京师可是首善之地,你这是非二字,可是诛心之罪呀,小心我弹劾你一个大不敬!”
“看什么呢?”
陈镒拿过了徐有贞手中的书,看了许久,是沈括的《梦溪笔谈》,共十七目,六百零九条。
“你尽管弹劾,能把劾倒算你赢!”徐有贞转身打开一个行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檀木盒,放在了桌上。
盒子里自然是奇功牌。
陈镒打开了那个盒子,看着那金闪闪的奇功牌,再看着那张铜券,用力推了一下说道:“别给我看,我没有!”
陈镒只有一块在张秋治水的头功牌。
人不患寡患不均。
这徐有贞有了奇功牌后,立刻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有块奇功牌罢了,臭显摆什么!
徐有贞看着陈镒闷声笑着,用彩表将奇功牌细细包裹起来,放进了檀木盒内,终于笑出声来。
徐有贞憋着笑说道:“不就是块牌子吗?又没多少钱,真想要,自己打一个呗。”
“拿走拿走!我就不该来!”陈镒那叫一个气!
当初他就不该回京来,在河套治水多好,说不定现在他也能捞一块奇功牌。
市面上可是有不少金银打的头功牌和奇功牌,但是功赏牌一牌一券,上面写着为何获赏。
这玩意儿,是牌子的问题吗?
满朝文武都盯着,谁有谁没有大家心里都有数。
“唉,这都察院真特娘的闹心。”陈镒一拍桌子说道:“最近江南的畸零女户案子,你知道吗?”
徐有贞靠在软篾藤椅上点头说道:“我看邸报的,自然知道。”
陈镒瞪着眼睛愤怒无比的说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居然还有监察御史要上奏劝陛下仁恕,说什么牵连甚广之类奇奇怪怪的话。”
“就好比是有个粪坑,他非要往里面跳,真的是…无话可说。”
畸零女户这种事解开了锅,里面全是肮脏,就那三个人彘骨醉,那都是要送解刳院的十恶不赦大罪。
“都察院哪有那么好管的。”徐有贞深有体会,这都察院总宪的位置,也就是看着风光,实际上却是事多权少。
尤其是二十多年清谈之风,风宪言官人人自诩清流,却是为了辩经而辩经。
陈镒往前凑了凑说道:“你这都外放五年了,回京呗,陛下让你回京做总宪,你为什么不做呢?”
“多好的机会啊,重返京师!现在后悔也来得及,你不用担心,我跟陛下去说,这位置还是你来坐。”
徐有贞喝了口茶给陈镒倒了杯茶说道:“尝尝,蒙顶甘露,这可是贡茶。”
陈镒眼睛瞪大,有些惊惧的说道:“你疯了吗?知道是贡茶你还用?哪来的?这可是杀头的罪!”
徐有贞洋洋得意的晃着身子说道:“奇功牌自带的,每年十五斤贡茶,可以自己选,我选了蒙顶甘露。”
陈镒侧过了头,用力的吐了口浊气,告诉自己不生气。
“不过是奢侈之物,你若是舍得银钱,到茶庄也能买到。”徐有贞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
陈镒颓然的说道:“那能一样吗?”
徐有贞摸了摸下巴说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不都是茶而已。”
贡茶乃是贡品,也就是御用之物,但其实民间也有大量的买卖,口感色泽都是一样的,唯有形制不同。
比如北宋末年,宋徽宗就喝龙团胜雪,民间卖的就是大龙茶,都是一样的货。
“当然不一样!”陈镒看着徐有贞明知其中不同,还明知故问,就是气的牙痒痒。
这家伙真的是越来越欠揍了!
茶这东西,自然分好坏,其实多数,就是喝个名罢了。
能堂而皇之的享受贡茶,这是特权。
“你别去贵州了,就在京师吧,我要去鸡笼岛的。”陈镒依旧劝说道:“这可是左都御史,总宪啊。”
陈镒今天寻徐有贞,自然是叙叙旧,当然他还有个目的,就是让徐有贞回心转意,回京做官,他想外出做官拿奇功牌了。
“谁爱坐谁坐。”徐有贞压根就不上当。
陈镒满脸悲苦的说道:“老徐啊,我年岁比你大一点,这身体眼看着不行了,再不去鸡笼岛,这辈子怕是不能去了。”
“你都有奇功牌了,就留在京师呗。”
陈镒打出了一张感情牌。
徐有贞苦恼的说道:“可是,贵州百姓需要我啊。”
他有着极为丰富的治水经验,是朝中最会治水的那个人,眼下贵州的百姓种植的三七、金不换,采摘的桐果炸出的桐油、六枝厂、滇铜厂的煤炭和铜出不去。
云贵川黔最大的矛盾就是交通。
徐有贞打出了一张国事牌。
“你母亲年岁已高,家中孩子还在尚在蒙学,你说你一直来回奔波个什么劲儿?想想你的母亲,再想想家中幼子,是不是留在京师更好一些呢?”陈镒又拿出了一张亲情牌。
孝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食国之俸,自然要为陛下分忧。”徐有贞稍微思忖了下说道,他打出了一张忠正牌。
忠孝不能两全,徐有贞的确是不孝,但是他的母亲表示了理解。
陈镒和徐有贞拉扯了几个回合,读书人的拉扯总是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辨不明的。
陈镒最终放弃了劝说徐有贞回京的打算,他自己不愿意掺和京师的狗斗,又有奇功牌在身,陈镒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徐有贞便再次出发了。
京中开始会试,这次的会试与以往不同,多了一道算学试卷,即便是仅仅相当于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一些举人也是算不明白。
朱祁钰没有降低难度,他看过卷子了,十分的简单,连小学六年级的数学题都算不明白,还是回家种地,不要当官了。
他没有去贡院检视会试,科举取士太多人盯着了,大明在这块极为成熟,想要舞弊的几率几乎为零,非要折腾个大新闻,给天下百姓看看笑话,也不是不行。
他按照往常的安排,去了石景厂。
徐四七从昨天就带着人把石景厂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连厕所都掏了一遍,还撒了一层的石灰。
徐四七每七天到聚贤阁汇报一次石景厂、工匠学院的诸多事务。
陛下每七天到一次石景厂,视察也好,凑热闹也罢,反正陛下能到石景厂,那代表了陛下的重视。
国子监和翰林院,陛下一次都没去过。
七天一次的大扫除,是所有官厂的定例,铺洒石灰、草木灰等物,是为了卫生,这也是京营的惯例。
“平身吧。”朱祁钰翻身下马,看着石景厂就是心满意足。
这里是工匠聚集的地方,他很喜欢这里。
生产力决定了生产关系和物质基础,石景厂的工匠们,无疑是生产力稳步前进的重要保障。
在官厂上工的工匠们,待遇可不差。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官厂每天下了工,所有的工匠都必须洗澡,每天如此。
石景厂别的可能会缺,可热水不会。
徐四七今天带着陛下来到了燋炭司,面色古怪的说道:“陛下,臣翻看典籍,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
“哦?是什么?”朱祁钰很喜欢工匠们有发现、有发明。
众所周知,陛下有些奇怪的小爱好。
比如很喜欢机械,为此专门在十大历局弄了个墨翟的庙奉祀墨翟。
徐四七开口说道:“凡石灰经火焚炼为用。成质之后,入水永劫不坏。亿万舟楫,亿万垣墙,窒隙防淫,是必由之。”
“百里内外,土中必生可燔石,石以青色为上,黄白次之。”
“后来臣就申请礼部调阅了永乐年间龙江造船厂的志书,发现了一种石灰的制作方法。”
徐四七摸出了一个方形的石块说道:“就是这个。”
朱祁钰拿过来看了许久,这是一个在后世很常见的水泥疙瘩…
徐四七继续开口说道:“这种石灰掺合桐油,就可以用于填船板缝,也可以坐桩,龙江造船厂上四坞和下四坞的塘底,都会先抹上这种石灰,加水胶结碎石。”
“还有一些立柱之下,都会有这种石灰,这种东西加水硬结,十分的方便快捷。”
朱祁钰确信,就是水泥,也就是水硬性石灰。
“可以用来铺路、抹墙、填缝、砌墙,用途广泛而多样。驾步司那边已经在试着用它铺路,效果极好。”徐四七发现了一种很有用的石灰,十分的兴奋。
朱祁钰有些感慨,大明还真的是,什么都有。
“这玩意儿好做吗?”朱祁钰问起了工艺,不能量产,说什么发明创造?
徐四七赶忙说道:“简单,燔石(石灰石)敲碎,舂磨研碎,加入黏土,放入石灰炉中煅烧便是。”
历史给水泥的代号是石灰。
可不就是石灰吗?水硬性石灰。
石灰石加黏土,扔进窑中烧锻,最原始的水泥就出现了。
而且还要加入黏土,还是硅酸盐的石灰。
“铺的路在哪里呢?带朕去看看。”朱祁钰兴趣盎然的说道。
看一群举人面对等同于六年级的数学卷子抓耳挠腮,哪有看大明工匠们发明创造有趣?
这可都是生产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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