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妥协艺术

“你想谈什么?”萨拉萨尔问。法明顿鲜少表现的这么严肃,这让他有点紧张,但又不想在莱娜面前被法明顿压过一头——只是出于某种上级的尊严。

“哦,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今晚在布洛瓦的那家餐厅见面如何?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法明顿的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掐的发白的指尖却明显的表现出她心情不佳。莱娜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第一天工作就遇到自己的上司与自己仰慕的对象正面交锋,她不清楚自己是不幸还是过分幸运。

萨拉萨尔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直视着法明顿的眼睛。“我会前去赴约的。”他故作镇定的说,“斯图尔特,麻烦你,去为莱昂傅科小姐'倒杯茶'来好吗?”

莱娜知道萨拉萨尔是在支开她,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办公室。法明顿怪异的盯着萨拉萨尔看:

“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善于发号施令了?”

“你的说法真是让人不舒服。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谈不上吧。今天晚上请不要迟到。”法明顿丢下一句话,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莱娜似乎一直在外面等候着,法明顿走后她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

“斯图尔特。”萨拉萨尔仍然注视着法明顿离开的方向。“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请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最好能连她来过这事也一并忘掉。”

莱娜机械的点头。萨拉萨尔从桌子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领。“这很好,你迟早会见识到的,在政府工作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他走向门口,在经过莱娜面前时仔细打量了她一遍。莱娜微微低着头,同样用余光审视着他。

“法兰德斯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莱娜怯生生的询问。

空气凝滞了一秒,随后萨拉萨尔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没事的话,你可以把桌上的那些文件分类整理一下。我想我需要去'整理一下自己'?”。

他乘电梯下了楼,来到财政部大楼的另一面。这里种植着规模相当大的风铃草,现在是五月初,它们正在争相开放。萨拉萨尔并没有心情欣赏,法明顿不是第一次约他出来谈一些正事,但这次不一样。不,完全不一样,萨拉萨尔知道自己在害怕,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即便如此,当夜幕降临时,他还是如约出现在餐厅的正门口。

侍者领着他到窗边的一张桌子旁。法明顿已经坐在那里,出神的盯着跳动的烛光。偌大的晚餐厅只有他们两人,蜡烛将薰衣草的味道颤进空气,在烛台上留下点点滴滴的蜡油。

“你坐啊。”法明顿敲敲桌子。

萨拉萨尔在法明顿对面坐下,她的眼镜片反射出变幻的火焰。侍者往他们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上了酒,深红色液体染红了杯壁。

“嗯……天杀的,这酒绝对是格林多瓦产的。”法明顿抿了一口酒,小声的骂了一句。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想和我谈什么?”萨拉萨尔的语气突然坚定起来。

“哈,我差点忘记了。关于你的银行法案。”

法明顿摆弄着桌上的餐巾。“我们都知道,眼下这是唯一能够解决共和国所面对的危机的方案。不过呢,我有一些小,小,的,意见。”

“……什么意见?”萨拉萨尔问。

“我希望由各州自行制定税收政策,国家只做基础的规定。另外,各州的经济收入由州政府自行支配。”

萨拉萨尔把藏在桌下的手放到了桌面上。还好,事情还没有超出他的控制。有人端上了这顿晚饭的主菜,法明顿越过酒杯的边缘,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

“另外……我想知道,国家银行的掌权人会是你吗?”

烛光里的法明顿似笑非笑。萨拉萨尔拿起了面前的酒杯,他的手在发抖,因此他需要一点酒精来增强一下信心。“对于你之前的意见,我可以接受。至于后面的问题……”萨拉萨尔放慢了语速,在脑海里搜寻着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涉及到权力的问题,我会交予内阁来裁决。”

萨拉萨尔妥协了。这是必要的妥协,他安慰自己,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桌上摆着通心粉和有些烤焦了的苹果派,留声机里播放着赫特莫德的古典乐,这使得这次晚餐看上去像是一场密友之间的聚会。侍者尽职尽责的重新倒满他们的酒杯,红酒在白色的桌布上留下透亮的投影。

萨拉萨尔闭上眼睛,任凭酒的味道在他嘴里化开,随后占据他的整个感官。他不经常喝酒,但此刻,他实在是好奇法明顿对这种饮料如此痴迷的原因。

“法明顿啊……”酒精给了他一点底气,他看着桌子另一头,正对他致以毫无攻击性的微笑的法明顿:

“你难道没有期望过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吗?”

法明顿往后靠在椅背上。“没有。”

“如果我没有成为财政部长,还在坎达克利斯做我的出纳员,你又会在哪里?”

“……希望不是在格林多瓦。”法明顿看上去有些失落。直到甜点被送上餐桌,她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我或许会成为一名记者,一位诗人,或是专业的单簧管演奏家。可惜你说的这些都只是假设而已,我们仍然只是两台崭新出厂的政治机器。我们曾经是朋友,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各自的立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已经没法再用那种纯粹的眼光看待你了。”

萨拉萨尔保持着沉默。法明顿扯了扯领带,将已经空了的杯子斜立起来,用指尖抵住杯口,使它在桌子上来回滚动。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到这样一场混乱里。”萨拉萨尔听见她低声说。

璀璨的华灯点亮了窗外的安狄埃坦。萨拉萨尔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街道,又谨慎的收回视线,看见了他们在玻璃窗上的投影。此时此刻,他们坐在华丽的晚餐厅里,将傲慢的孤独抹在面包片上,就着苦涩的酒一并吞下,任由那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气息沿着街道蔓延开去,最终与深邃的天空融为一体。

一旁的服务生忠实的履行着他倒酒的职责。法明顿举起她的酒杯:

“你不打算再喝一杯吗?以后你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萨拉萨尔觉得自己醉了。晚餐结束后,他站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冰冷的晚风从他的身前身后经过,使他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法明顿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没有马上回家,相反,他神使鬼差的往政务院的方向走去。守门的安保人员没有阻拦他,他径直穿过政务院前的广场,往财政部大楼的方向走去。

萨拉萨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法明顿说的那些话勾起了他的一些思绪,或是情感。他进入了内阁,他如愿以偿的站在她身边了,但他们反而渐行渐远,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是共和国的财政部长,但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出纳员。

他突然听见肖恩的声音。起初他以为那是错觉,直到他看见司法部长站在革命纪念碑下看着他。

“晚上好,法兰德斯。你和莱昂傅科的晚餐还愉快吗?”肖恩歪歪斜斜的靠在纪念碑的底座上,嘴里叼着一根点着的烟。

萨拉萨尔哀怨的看了他一眼。“挺好的。……她说会支持我的银行法案。他有意的隐瞒了法明顿提出的条件,那些支持他提案的筹码。

“是吗?那么,祝贺你。”

萨拉萨尔走上财政部门前的台阶,肖恩十分自然的跟在后面,一直跟着他穿过前厅,穿过走廊,最终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停下。

萨拉萨尔走进去,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肖恩不顾礼节的坐在他的桌子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他听见萨拉萨尔在问。

“不,没有。”

“……好吧。”

“你看上去好像很困扰。”

“我有吗?或许是吧。”

萨拉萨尔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肖恩起身准备离开,他却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

“好了,不要再保持沉默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怀疑我,我早就知道,第一次内阁会议的时候我就知道……”萨拉萨尔的语气颇有些冒犯的意味,他的表情却像个受害者,好像现在正在逼问对方的人是肖恩而不是他。

“你认为我在滥用我和法明顿的关系,是不是?”

萨拉萨尔大步流星的穿过房间,从立柜里取出一叠信件,把它们甩在桌子上。他显然是丧失了理智,以至于忘记了第三人称提到政治人物要用姓氏称呼的规则。肖恩被吓了一跳,但他并不打算和一个喝醉的人计较。

“你自己看吧,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至少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萨拉萨尔的声音颤抖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一直对那一次在政务院外面的对话耿耿于怀,肖恩认为他想要从法明顿身上得到些什么,像是财富或是名誉,这样的怀疑不切实际,但对他来说,它就是一个定时炸弹,一柄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他没有学过那些高深的理论,但他知道,只要肖恩想,他随时可以把怀疑变成对他不利的指控。 肖恩并不打算收敛他脸上的震惊。“哦,抱歉。法兰德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私生活并没有兴趣……”

“那就再好不过了。”萨拉萨尔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在椅子上。“抱歉,我失态了。”

“不,没什么……你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

“哦,那好吧……我想我该走了。呃,你打算睡在自己的办公室吗?!”

没有回应。肖恩认为自己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他悄无声息的离开财政部,又在门口和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

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肖恩眯起眼睛,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

“你来做什么?”肖恩警惕的问。

“哦,只是来归还一些文件。”法明顿面不改色的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失望吗?”她将手中的东西在肖恩面前晃了晃,他略带不满的推开了。

“事实上,我不建议你靠近这里。法兰德斯正在里边发癫呢。”

“……他怎么会在这?我还以为他已经回去了。” “你不知道他在这?好吧,莱昂傅科,这样看来你半夜闯进财政部的动机值得深思啊。”

“是的,先生,您面前的人是一位刺客,将在今夜暗杀财政部长。”法明顿自顾自的笑着,将尖锐的视线投向面前的肖恩,蜻蜓点水似的停留了一瞬后又立刻移开。

肖恩侧身让出了一条路。法明顿对他微微颔首,随后匆匆走向财政部漆黑走廊的深处。夜晚的政府部门有种独特的魅力,在这些建筑投入使用之前,法明顿就已经走过了它们的每一个角落。比起自己的房子,似乎这里的环境更让她感到亲切。

“法兰德斯?”她轻叩着三楼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抱歉,我进来了。”

她踏着细碎的月光走进去。萨拉萨尔趴在他的桌子上像是睡着了,对于她的打扰没有任何的反应。他此时格外的安静——即使他平时就很安静。如果克莱蒂或者特莱雅表现的这么安静,法明顿多半会认为自己即将受到训斥。但萨拉萨尔不一样,他的安静是一种温柔的,平和的安静。一旦你品味过这样的安静,你便无法再忍受恼人的喧嚣了。

法明顿屏住了呼吸,她不想破坏这个瞬间。少见的,她可以抛开政治家的身份,抛开那些利益纠纷与该死的立场,自然的面对他。或许,我是说或许,我可以多信任他一点?她想。

她尽可能小心的走出去,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不让鞋跟发出过大的声响。在关上房门之前,她五味杂陈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再见。萨拉萨尔。”她在心里默念着。

(注:1:即“整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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