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众矢之的

“你真是不可理喻。”肖恩说。

六月初的天气开始变的反复无常,这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的小雨。格林多瓦与赫特莫德正在交火,佐伊在寄来的信件里说,从她所在的志愿军驻地还能听见帝国禁卫军开炮的声音。

与克莱蒂猜想的大差不差,联邦要求佩黎塔斯表明立场,希望得到共和国的支援。萨拉萨尔并不知道,这和他们之前与联邦签订的协议有没有什么关系。

政客们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法明顿与肖恩毫无疑问的持相反的意见。肖恩想方设法的说服共和党人支持他,而法明顿则在她能想到的任何场合反驳前者的观点。

“什么叫做不可理喻?赫特莫德的联邦总统还没死呢,你就没有考虑过我们公然毁约的后果吗?”法明顿叫着。

“你真的认为我们有支援赫特莫德的能力吗?那个协约本身就愚蠢的无可救药——为了钱而透支共和国的未来!你总是觉得自己聪明透顶,莱昂傅科,但实际上——”肖恩摆出一副不愿与她计较的模样,不可一世的评论道。

“说得好像司法部没有从中受益一样,要不要让法兰德斯告诉你司法部从那笔钱里划走了多少?”

“你——”

“闭嘴!”埃菲莉娅突然大吼一声,并成功的使两人安静了下来。

“你们两个,最好能在下个星期前给我拿出点足以说服我和布莱克的理由来。抛开你们那些该死的党派差异,对共和国的忠诚要大于对党的忠诚!”

她鲜少说出这样犀利而且绝对的话,因此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克莱蒂和特莱雅显然不愿参与这场争论,缩在后面一言不发。维尔塔大概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现场的气氛让她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萨拉萨尔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试图坐的离埃菲莉娅远一些。

“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克拉肯小姐。”

法明顿冷淡的开口,动手收拾她的东西。肖恩耸了耸肩,走到一边去和特莱雅说话。会议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直到闹剧的主角之一离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连埃菲莉娅都没有。

两位共和党人在进行交谈,克莱蒂揣着手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维尔塔不知道跑到哪去了。萨拉萨尔浅浅思索片刻,还是起身追上了刚刚走出会议室的法明顿。

“法明顿!”他叫着她的名字,“等一下。”

“……什么事?”

参议长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看的他有点发毛。

“不,没什么……你还好吗?”

“啊?哦,我和那家伙吵架是正常的,别太在意。”

言毕,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和萨拉萨尔别扭的对视。

“法兰德斯。”

“嗯……啊,怎么了?”

“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刚才的事情。……你觉得我错了吗?”

萨拉萨尔没有马上回答。他努力找寻着一个完美的答案,以在坚守他共和党员身份的同时,最大限度的提升法明顿对他的评价。

法明顿倒没有那么耐心,她抢先一步开口:

“我们和索菲亚谈判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吧?也许奥古塔斯说的没错,但我就是感觉,没办法下定决心……我是在想,即使我们不能支援联邦,至少……我们可以支持他们。”

在谈到赫特莫德的时候,她总会不由自主的使用一种悲伤的语调。

“我真是太失败了。……难道说我骨子里还是个赫特莫德人吗?”

她说这话时微微垂着头,每一个词语都像是在舌尖纠缠了许久。萨拉萨尔扳住她的肩膀:

“法明顿!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尝试着,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具有威慑性的眼神盯住她,好像这样就能从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出她所想的一切来。

“没事的,别这样……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二总是有些忧郁的,不是吗?我最近……可能是有些自我怀疑了。”法明顿仰起头,对上萨拉萨尔的视线。“你不应该过问这么多的……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但是……你现在很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我总会想开的。倒是你,奥古塔斯要是看见你这个样子,他又会怎么看你?”法明顿反问道。她语气中的瑟缩已经是差不多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高傲。但萨拉萨尔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你在提防我吗?”

“也许吧。”

“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们不在同一个党派吗?”

“倒也不是,但……”

“凭什么?凭什么啊?我们明明都是在为共和国服务的,我不应该是你的对手!你一定要把自己框死在这个身份里吗?!”

“法兰德斯!”

法明顿的声音在萨拉萨尔耳边炸开。她抓住他的手腕,迅速的后退两步,随后从上到下将他仔仔细细审视一遍。

“你真的这么认为?”她喘着气,声音因疑惑与愤慨而颤抖。“你想的太简单了,法兰德斯,太简单了。民主党与共和党在理念上有巨大的差异,‘为了共和国’,那只是克拉肯的说辞罢了。你能代表奥古塔斯的想法吗?欧文呢?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加入内阁。”

“他们和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他们也参与了制宪会议,也在那份建国宣言上签了字——”

“你相信他们的话?你认为你和他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让他们对你掏心掏肺了吗?”

法明顿压低了声音,一连串的质问让萨拉萨尔不知应该如何回应。他的手腕仍然被法明顿掐着,她使的劲似乎太大了点,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等,我……”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的太过了?唉,我今天感情有些丰富的过头……啊,好好做你的财政部长吧,但别再揣测任何人的心思了。”

法明顿长叹一声,松开了手。萨拉萨尔揉着被掐疼的手腕:

“啊啊……很痛欸。”

“抱歉。”

“莱昂傅科。”

埃菲莉娅的声音突然横在两人之间。萨拉萨尔抬头往走廊的另一边看去,她站在过道的拐角,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没有人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她听见了多少他们的对话。

“克拉肯小姐。怎么了?”法明顿迅速的反应过来,高声的给予回应。

“去一趟国会大厦,有点事情需要你处理。”

“好。”

法明顿不声不响的走了。萨拉萨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愣在原地,他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往埃菲莉娅的方向走了几步。

“法兰德斯?”萨拉萨尔的反应似乎正中埃菲莉娅的下怀。“我刚想叫你呢。”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有种不容违抗的意味在里面。

“……什么?”

“你对莱昂傅科了解多少?”

又是一个奇怪问题。法明顿从没和埃菲莉娅说过自己的事情吗?还是说埃菲莉娅在试探他?

“您是指哪些方面?”

“她与赫特莫德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事情开始变的有趣。萨拉萨尔不能够保证什么样的回答才是妥当的,在不冒犯法明顿的同时让埃菲莉娅满意。法明顿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信任,那埃菲莉娅在不在可信任的范围内?他的脑海里闪过一系列与她有关的信息,格林多瓦,政治协会,道格拉斯.克拉肯——

“我……不知道。”萨拉萨尔说。脑海中的风暴平息,话一出口他便开始后悔,这样单薄的三个词语反倒显得他像是在敷衍了事了。

“不知道?啊,那好吧。”埃菲莉娅轻松的一笑,好像刚才提问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似的。

“我可能需要和莱昂傅科谈谈——她需要克制一下自己的某些情感,不能让私人的感情影响她的工作。你知道的,我们对彼此了解的都不算多,如果能多了解她一点……我想我们交流的效率会更高一些的。”

萨拉萨尔仍然呆在原地,埃菲莉娅便擦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得以靠着墙壁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内阁已经复杂的让他有些难以理解了。他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佐证他猜想的证据。

另一边,肖恩倚靠在众议长办公室的门框上,毫不收敛脸上的得意。

“欧文。”他轻飘飘的呼唤正在埋头工作的特莱雅。“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特莱雅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继续干她的活。

“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好歹也是共和党的一份子,现在该是我们一致对外的时候了。莱昂傅科和她的盟友迟早会把共和国的钱花光的,我们必须抢在她之前说服总统。”

“……随你的便吧。”

“怎么?你听上去不是很高兴。”

“我根本就不想参与你们的争论。”

“为什么?维护共和党的利益,这是写在我们的党章上的。”

“没有为什么,这一次我无论支持哪一方都觉得良心难安。硬要说的话,我甚至更支持莱昂傅科的观点——我自己就是赫特莫德人,我没有告诉过你吗?”特莱雅用她一贯的,毫不拐弯抹角的方式解释道。她的话很坚决,音调却很平淡,仍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这就是你的态度?”一瞬间,肖恩的表情变得相当怪异,又迅速恢复原本自信的态度。“你不愿意站在我这边也没关系,我自有说服莱昂傅科的方法……”

他一边说,一边夹住几张纸的一角,将它们从暗兜里抽出来。

“这是……”特莱雅眼神中的不屑在看到那些纸的瞬间瓦解。“你告诉过我的——等等,你要用这些东西去威胁她吗?”

“‘威胁’,这个词用的太难听了。我只是打算与她‘谈谈’而已。”

“不行,奥古塔斯,这太……”特莱雅酝酿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个词:

“……太卑劣了。”

“这可称不上是卑劣,这是政治家惯用的手段罢了。你内心果然还只是个学者,即使身处政坛也保持着如此之高的道德标准。”

“但……无论如何……你不能拿她的私事来攻击她。法兰德斯知道你这样做了吗?!”

“哦,不用担心这个,我会隐去他的名字的。保全他的名誉,某种意义上也是保全我们的名誉。”

“法兰德斯会恨死你的。莱昂傅科也会。”

“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别人更恨她就足够了。”

特莱雅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肩膀因震惊而颤抖着,

话语中罕见的流淌出鲜明的情感。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

“哎呀,我亲爱的盟友,看起来你还没有搞明白情况……在这件事情上,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闭嘴。”肖恩摩挲着那叠纸张的一角。“在一切落定之前,我不希望听见你再发表什么观点了。她更黑我们就白,这就是权力的法则。”

不难看出,他并没有打算听听特莱雅想说什么。她知道,即使她说出口了也不代表他会听进去,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肖恩对特莱雅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才对嘛——好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要去找那个倔强的家伙好好谈谈了。”

门被随手带上,特莱雅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笔尖太久停留在一个地方,在纸面留下巨大的墨点。

肖恩到达法明顿的办公室时,她眼神空洞的坐在办公桌后,嘴里神神叨叨的说着些什么。看清来访者是谁后,她的脸色变的更难看了:

“……奥古塔斯?你来做什么?”

“别那么激动,小姐。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如果你是想说今早的事,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如果你是来尝试说服我的就请回吧。”

“真的吗?你真的认为自己决定好了?”肖恩一眼看穿了法明顿强装出来的强硬态度,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的那些民主党人朋友呢?她们难道都不打算为你说几句?嗨呀,莱昂傅科,你若不去主动拉拢他们,可是会有别的人替你这样做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法明顿从椅子上站起来,高声的质问他。

“没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小小的忠告罢了。”肖恩低低的笑着,用力按住她的肩膀。“据我所知,你和我们党内的某个人……走的很近呢?”

“……什么啊,你在含沙射影什么?”

“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果你意有所指的话。”

“噢,当然,当然。不过奉劝你一句,人总要为过去的自己收拾烂摊子,你也一样。”肖恩的手仍然按在他的外衣口袋上,顺带按住了里面肮脏的筹码。“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的……你不准备再好好想想吗?”

法明顿感觉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了。她下意识的掐着自己的指尖:

“奥古塔斯。别做会让你后悔的事。”

“我原话奉还。”

肖恩有些夸张的叹息一声,在她耳边阴阳怪气道。

她的腿在发抖——她的大脑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信息冲击了。

肖恩离开时,粗暴的一把拉上了门。法明顿又一次倒回她的椅子里,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乡深陷泥潭,她做不到。但同时,她也无法确定肖恩会对她做什么。

不,这不对,法明顿啊法明顿,你早已不是赫特莫德的公民,现在你是佩黎塔斯共和国的参议长,你应当以共和国的利益为重才是,法明顿对自己说。

但你与赫特莫德签订了那份协议。如果你屈服了,你要怎么面对索菲亚,共和国要怎么面对赫特莫德?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共和国欠下的人情,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法明顿不知道这样的脑内论战持续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时,她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桌上是她为下星期的内阁会议预备的发言稿,一字未动。

臣服于你的感情吧,莱昂傅科。她听见一个声音。

今后你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答案摆在她面前,她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法明顿把前额贴在玻璃上。她向自己妥协了。玻璃窗隔绝了雨幕,水滴在她眼前聚集,滑落。

这场雨直到深夜才停下来。

“我真是个糟糕的党员。啊,你会杀了我吗?”

法明顿躺在长绒毛的地毯上,借着壁炉的火光看向沙发上的克莱蒂。

“不会。但如果你再半夜三更来敲我家的门,我的确会杀了你。”克莱蒂说。此时她穿着宽松的常服,用指尖绕着柔顺的头发,和白天那个端庄的国务卿判若两人。

“我就是没办法一个人待着,一想到奥古塔斯和他跟我说话时的语气,我就有种想要四处转转的冲动。”法明顿慢悠悠的开口道。克莱蒂干脆也坐到了地毯上,离她只有几步远的位置。

“奥古塔斯?他和你说什么了?”

法明顿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仰头思索了一会,又一次转向克莱蒂的方向。

“……你会背叛我吗?”她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克莱蒂的膝盖,这样答非所问的抛出一句话。

“我忠于民主党。”克莱蒂低下头,对上法明顿的眼睛,并让后者短暂的扭捏了几秒:

“这样吗?好吧。……真是的,这是什么气氛?”

“我是在安慰你,好吗?你这幅样子,总让我想起以前的法兰德斯。”

“以前啊……?”

“你的关注点一如既往的奇怪。你很在意么?”

法明顿若有所思的捏着衣袖——这或许是她酝酿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我最近总是想起塞西莉亚。”她说。“她如果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看见我现在在做的事,她会恨我吗?”

“……我想不会。”

“我曾经答应过会继承她的意志,可惜我没能兑现诺言——虽然她也看不见就是了。”

“我觉得你已经尽力了。她的那些思想,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

“她比我们要伟大的多,克莱蒂,所以她先我们一步离开了。我们穷尽一生也难以达到她的境界,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塞西莉亚了。”

“我们先别谈塞西莉亚了,好吗?”克莱蒂伸手捂住法明顿的嘴,成功阻止了一段长篇悼词的诞生。“你不困吗?明天还有工作。”

“我不想睡觉,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就是塞西莉亚被禁卫军吊在街头示众的样子,而且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法明顿,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塞西莉亚已经死了,但你没有,你是个活人。”

“也是呢。”法明顿故作轻松的一笑。“……你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犀利。”

“我一直都是这样。”

“我喜欢。”

这次轮到克莱蒂沉默了。她重重的叹息一声,往后躺倒下来。

“转过来。”她用命令的口吻说。

“什么?”

“你的眼睛很漂亮。”

“嗯。我知道。”法明顿乖张的回答。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啤酒除外。共和国怎么就没有颁发禁酒令?”

“那样的话,我会再革命一次。红酒呢?”

“那个也不行。如果你现在闭眼,天亮之前你还能睡五个小时。”

“这就够了。”法明顿翻了个身,让自己处在以壁炉为中心的温暖的半径里。“克莱蒂……如果哪天你背叛了我,我真的会去死。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答应我,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

“这不一……不,算了。我答应你。”

“向我发誓。”

“我发誓。”

法明顿终于是满意了,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多想法,克莱蒂也有,但两人没有再做什么交流。她认为自己能懂克莱蒂的想法,而对方自然而然的能懂她,这样一来,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即使是法明顿这种习惯于喧闹的人,偶尔也是需要一个安静而漫长的夜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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