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筝想,兴许是大魏并无相似的习俗,顾丞均才会这般好奇。
于是她温言细语解释:“妾幼时体弱,阿父阿娘担心妾会夭折,便想起这棵百年樟树,想借它的长寿荫蔽于妾。便叫傅母抱着妾在樟树磕了三个头,系上写了生辰八字的红绸带,就算认了干亲。”
顾丞均的靴子踩过枯枝,嘎吱嘎吱作响。
“与当年和朕说的一字不差。同样的话再重复一次,可见你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与朕提起这位樟树娘娘。”
宁筝被戳穿,微有些脸红,忙岔开话题:“大魏没有此等习俗吗?”
顾丞均简直要叹气:“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朕给你解答过了,你想想,好生想想。”
宁筝茫然。
她磕磕绊绊的:“大约是没有的。”
顾丞均哼出声:“李广进的石娘娘是赶到你们南边来认的,是吧?”
宁筝窘迫极了。
顾丞均已走回了她的身侧,他身姿挺拔,仰着头看这棵百年大树,肩阔腿长,也像棵亭盖如荫的长柏。
他道:“有樟树娘娘保护的孩子,一定可以平安顺遂的,对吗?”
宁筝听到这话,几乎以为她与张氏的争执都尽数落到了顾丞均的耳朵里。
可她心知不可能,于是只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美好的误会,也一道仰起头,看着树枝上随风飘浮、已经泛了旧的红绸带,想到自她回了建康后,逢年过节,宁仲元与张氏再没有提起要向樟树娘娘奉上贡品,好像两人都把当年的殷切祈愿都忘怀了。
宁筝笑了笑,道:“应该会吧。”
顾丞均没有看她,却在此时伸来一只手,牵住了她紧紧蜷缩在长袖下的手。
他把她从树荫下牵到了阳光里。
顾丞均跟她闲聊,但语气很像是在翻旧账。
“弦弦和绿弦,究竟哪个是你的乳名?你好像从未与朕提起过你的乳名。”
“回陛下,妾的乳名叫绿弦。”
她躲开了顾丞均的质问。
其实顾丞均也知道她不告知他乳名,就是因为在她心里那不过是段露水姻缘,天明既散。
在这段关系里,乳名过于暧昧亲密,是不便叫他知晓的。
他不知晓的乳名,唐颂却可以一口一个唤着她弦弦。
明明乳名是绿弦,偏不叫,非要叫弦弦,显得他特别能似的。
顾丞均默默磨牙。
他道:“丝桐是你妹妹的乳名?”
宁筝颔首。
顾丞均道:“你们姐妹二人,一个是筝,一个琴,连乳名都是依着闺名取的,倒是相衬。可丝桐是琴的别称,怎么给你取名时就择了个弦字?”
宁筝纠正:“是绿弦。”
顾丞均皱眉:“有区别?”
大魏尚武,于诗书礼教上确实欠缺了些。至少宁筝见过顾丞均骑马射箭,就没见过他捧着诗经提过画笔。
当然,要那双苍节有力的手去提笔作诗作画,也实在违和。大魏的雄鹰合该翱翔于天际,而不是困锁在一院一月间,伤春悲秋。
宁筝道:“妾的乳名是取自晏小山《蝶恋花》之句‘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琴筝,正似人情短’。”
顾丞均静了下:“谁给你取的?”
宁筝道:“是家母。”
顾丞均便道:“‘细看琴筝,正似人情短’,你阿娘将你三岁看到老,取的乳名也忒贴你这薄情的性子了。”
他原也只是为自己被始乱终弃的遭遇而阴阳怪气,可宁筝却想到了今日张氏指责她的那些话,便很是黯然自怜。
顾丞均没有察觉她一时的黯然神伤,只道:“绿弦,朕的乳名只与你说一次,若下次你忘了,该知道后果。”
宁筝便从黯然中抽身,有些吃惊:“陛下有乳名吗?”
顾丞均倒被她的诧异逗笑了:“难不成朕是一落地就长这样大,没有垂髫年岁?”
宁筝摇摇头,道:“自然不是,只是妾很难想象陛下幼年时是什么样子的。”
她第一次见顾丞均就是顶天立地的模样,他从军士的呐喊声中牵马走来,马背上还驮着他刚猎下的鹿。
那般的强壮孔武,又那般的得军士的器重,一呼百应。
身为皇子的顾丞圭谈起他的太子皇兄时充满敬佩,毫无任何不臣之心,言语中竟是炫耀。
他说:“皇兄贵为太子,却与众将士同吃同住,就是上了战场,也不是那等孬在后头的怂货,总是带头冲锋陷阵。众将士无有不服,各个都愿意为皇兄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南朝也有这样上下万众一心的军队吗?”
宁筝那时看着顾丞均,在心里默然回答。
没有的。
如果顾丞均是南朝的太子,日后可以登基做南朝的皇帝,就真的太好了。
可惜他是大魏的太子,日后会成为大魏的皇帝。
等到少年长成帝王,雄鹰展翅时,他会把南朝叼啄得开膛破肚。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宁筝就把顾丞均视为一个让人畏惧得想胆颤的敌人。
她没有办法想象这样一个敌人,也曾有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绵软无害的垂髫年岁。
顾丞均就抬手揉了揉她的脸:“真不知道你的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朕小时候可调皮了,架鹰逐犬,打架斗狠,哪件坏事少干了?”
宁筝诧异:“陛下贵为东宫,也有人敢与你打架斗狠?”
顾丞均耸肩:“大魏尚武,我们靠拳头说话,朕可不愿大家只为一身冕服敬朕,太无趣了。”
他又把话题迁了回来:“你还不知道朕的乳名,你不感兴趣?”
分明是他想告诉宁筝他的乳名,却还要这般追问。宁筝都能想象得出来,若她当真不感兴趣,顾丞均又要倒竖长眉,指责她‘胆敢如此’了。
宁筝只好装作洗耳恭听的模样:“妾愿闻其详。”
顾丞均清了清嗓子:“你听好了,朕的乳名是隼奴。”
“隼奴?”宁筝细细琢磨这个乳名,“鹰隼的隼?”
顾丞均颔首:“听说母后怀着朕时,曾梦到有鹰隼自北天之边而来,降于东海之滨,与盘踞紫钟山的长龙大战,最后将其吞咽入肚,又拍翅飞回北天之边。于是父皇为朕赐名‘隼奴’。”
宁筝仔细听着这个梦。
南海之滨,就是南朝。
而紫钟山是建康名山,因有虎踞龙盘之势而总被人认为南朝的龙脉潜伏在此。
如此一看,这个胎梦预示的就是顾丞均会统一南北二朝,使天下共主。
宁筝五味杂陈:“陛下这乳名也很合衬陛下。”
顾丞均斜眼看她:“让你知道朕的乳名是叫你知道着玩的是吗?”
宁筝一怔,犹豫:“妾不敢直呼陛下乳名,那是大不敬。”
顾丞均道:“朕又不怪罪你。”
宁筝深吸了口气,缓缓出声:“隼奴。”
顾丞均就笑了起来,笑声疏朗至极。
宁筝看了他眼,正见那锋利的喉节顶着薄薄的颈肤上下滑动。
她快速地收回了视线。
幸好这时张氏遣人来说,宁琴的那胎被打下来了,满满的两盆血,宁琴只看了眼,就晕了过去。
宁筝面无表情地听着。
她为宁琴可怜,也为宁家度过了一个覆灭的危机松了口气。
顾丞均道:“听着,方才筝女使与朕求情,朕会命人赐下人参燕窝等补品,让你家二娘子好生将养身子,但五日之后,你们必须将她送回祖籍。届时,朕也会允许筝女使出宫相送。”
宁筝再次惊讶,但因张氏的女使还在此,她还是先等到外人走了,才问顾丞均:“妾并未求情,陛……隼奴为何要这般欺骗女君。”
顾丞均对她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道:“你说要打了宁琴的胎时,朕便一直等你来求朕,让这件事假手于人,可是你没有。你一个字都不跟朕提,而是径自出宫,带着人,亲自给宁琴喂下了这碗堕胎药。绿弦,你是真不怕世人如何看你议论你。”
还能议论什么?
不过说她心肠狠辣、不顾念手足亲情罢了,这些罪名她已经背负得够多了,也不怕再多一件。
宁筝直起身:“妾不怕流言蜚语。”
顾丞均嗤笑一声:“你不是不怕流言蜚语,你是债多不愁。”
宁筝想了想,说:“陛下也未说错。”
顾丞均又想上手掐她的脸了。
可是现在宁筝的脸比在大魏时还要瘦削,一点肉都没有,看上去特别可怜了。
他只好握紧了马鞭:“流言多了,就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便没有想过在你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该如何面对这些流言?”
宁筝诚实地回答:“没有想过。当下最重要的是打了宁琴的胎,经她这般一闹,女君难免心软,所以这件事最好由妾来做,妾便做了。就是这般简单。”
顾丞均没好气道:“你没想过,朕替你想。你已经背了个弑亲杀舅的罪名,就不要再让自己多背个沾血的罪名。”
宁筝咬了咬唇,道:“其实不必要这么麻烦,也没人在乎……不是吗?”
顾丞均嗤声:“管别人在不在乎,朕在乎行了吧。你名声太烂,以后朕睡你,史书都不好留笔,万一日后有谁嫉妒朕的丰功伟绩,要给朕泼脏水,你就是朕的褒姒和苏妲己,朕可不喜欢被人抓着这破把柄,被人戳脊梁骨。”
宁筝疑惑:“陛下幸女使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史官又怎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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