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长夜未散，出城跑马并不方便，李广进便只好陪着顾丞均打了两架。

腾挪转跃，拳拳到肉，大汗淋漓，好不潇洒快活。

最末，二人双双倒在屋顶瓦片上，看着天际月色轮廓渐淡，那轮红日却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

李广进转头看向摊着手、胸口不停激烈起伏的顾丞均，看他双眸亮若晨星。

李广进道：“接下来，陛下是打算给她封妃吗？”

*

宁筝蜷缩着身子，在床榻深处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这是极为难得的好眠，大约是昨晚睡得太迟，又被顾丞均折腾得筋疲力竭，所以那些烦扰她的梦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她久违地可以毫无心事地得一场好睡。

她悄悄掀开帐帘，就见寝殿内阒静无比，不止不见顾丞均，就连伺候的人也没了踪影。

宁筝微松口气。

她起身要穿衣，却见那些衣服皱烂无比，又沾着些不明的液体，已经是不能穿的了，便重新去找衣物，可整个寝殿内，唯独放了一套衣裳。

并不是女使的宫服。

宁筝看着那湖绸苏绣，立刻将手缩了回去，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折回去寻了宫绦，将暂且蔽体的绒毯系紧绑在身上。

这时候，顾丞均却回来了。

他的步声经过处，都是请安的声音，宁筝回头，就见他抬手掀帘进来。

宁筝也要跪下给他行礼，顾丞均步子迈得大，顷刻间就到她的身侧，将她扶了起来。

他身上刚沐浴过，穿干净的圆领长袍，乌发结了小辫，后捋夹在耳侧，露出挂着牙饰的耳朵，其余的头发便慵懒随性地披着。

这是他还做东宫太子时，在军营里的常服装束，因此宁筝粗粗一看，竟然还有几分恍惚，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楚这儿究竟是大魏还是大晋，今夕又该是何年。

顾丞均的大掌托着她的腰：“身上可难受？”

就连问的话也与头次相差无几。

宁筝定了定神，方才回道：“回陛下，妾都好，只是想要沐浴净身。”

顾丞均颔首：“朕叫人准备热汤。”又解释，“昨晚看你睡得沉，便没有把你叫起来，只是给你简单地擦了下身子，醒来难受坏了吧。”

宁筝觉得别扭。

皇帝临幸妃嫔后，愿意与妃嫔过夜同寝的已是少数，何况顾丞均还这般迁就一个女使，这其中的亲密狎昵让宁筝有些受不了。

她道：“昨晚是妾失职，还望陛下责罚。”

顾丞均终于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他仔细打量着宁筝，细细区分她当下的神色究竟是害羞还是决定要与他死守身份有别，定要与他泾渭分明。

顾丞均道：“你说说看，你失职在哪？”

宁筝低着头，错开他的目光：“妾不该自顾自睡去，应当打着精神伺候陛下事后沐浴，再将那些污秽清理，及时为陛下换上新的被褥。”

这便是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女使的地位上了。

顾丞均神色不辨喜怒：“你身子娇弱，伺候朕伺候得尽心，因此疲累早睡，朕不怪你。”

他目光掠过那被宁筝弃在一旁的湖绸苏绣，道：“这边有女使收拾，你且去沐浴更衣。”

顾丞均没有给宁筝准备其他的衣裳，捧去的还是那套裙裳。

宁筝看着那特意被叫进来，为她挽发、擦背、撒花、摇扇、熏香、侍衣的六个女使，心里的不安逐渐在放大。

这样的伺候阵仗，就是皇后也做得，经了昨日一夜，顾丞均莫不是想将她册封为嫔妃吧？

可是，她昨夜去找顾丞均，只是为了弥补她旧日做错事后犯下的罪过，实无做顾丞均新妃的打算。

宁筝惴惴不安地由着女使替她擦净衣裳，换上花缬肉色衫子，下着海波纹青裙，臂间半挽春水绿罗帔子，乌发梳蝉鬓，髻上竖插十二花树，额间点金粉花钿。

女使跪在地上掌镜，笑道：“娘娘很美。”

宁筝探究地看向她。

其余的女使已翩然离去，唯独她低声道：“奴婢们都替娘娘高兴，娘娘千万要抓住这次机会，最好能早日替陛下怀个一男半女，离开建康，去长安。”

宁筝听闻，静了会儿，纠正她：“你莫唤错了，我不是什么娘娘，不过一个女使而已。”

女使低声焦急地劝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是大晋先负娘娘，娘娘仁至义尽，该为自己打算才是。”

宁筝冷静地开口：“爬了顾丞均的床，绞尽脑汁地生下一个皇儿，好在他身边谋个妃位。日后不是与他的妃嫔争宠，就是向君乞微怜，这便是我往后余生的生活吗？”

“我若喜欢这样的生活，当日又何必回到建康。”

她将女使扶起：“这身妆扮，应当不是你的主意。我暂且穿了，是不想为难你们。你们的好意我也收下了，可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还是莫强求为好。”

女使轻声道：“那娘娘想走的路是什么？”

宁筝笑了笑：“想要解脱，又或者只是自由也好，谁知道呢。”

*

顾丞均等着宁筝沐浴更衣完毕。

那身衣裳，是顾丞均亲自挑的，是时下长安贵女们最流行的花纹颜色，可是南北两地审美有差异，他不知道宁筝喜不喜欢。

也不知道她穿起来好不好看。

因此顾丞均握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半副心神都挂在了汤池那边。

终于，他看到宁筝手挽披帛，款款而来，衣袂成云，娇颜若华，确实是极好看的。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看。

顾丞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凝视地久了便莫名其妙地笑了下来，等反应过来，他握拳在唇，低咳了声，又假模假样地去看手里的书。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书被他握倒了，于是忙又改了过来，还好，纠正得足够及时，因此等宁筝到跟前时，她未发现顾丞均手忙脚乱的失态。

她福了福身：“陛下。”

顾丞均将目光飘移开：“朕叫人摆了早膳，待会儿朕陪你用些。”

宁筝言谢，又道：“妾请陛下赐避子汤。”

顾丞均捏紧书册：“你说什么？”

宁筝眼神淡漠：“妾请陛下赐避子汤。”

顾丞均年纪轻轻，又没有耳聋，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只是不解又愤怒宁筝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他冷声：“你可想好了，怀上龙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你当真要用一碗避子汤断送掉你的前程？”

宁筝恭敬垂首：“妾伺候陛下，是因为妾作恶多端，因此要还债。妾始终不敢忘，也不敢逾矩。”

顾丞均克制着情绪：“若是朕准你逾矩呢？”

宁筝淡笑：“还是不要了。妾被唐颂与宁琴联手背叛，伤透了心，已经无心再爱人了。”

顾丞均蹭地站起了身。

他与宁筝说过无数次，从前便是从前，他再不问，宁筝也不要再提唐颂，二人都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怀了。

她明知他介意，可是临来还是毫不犹豫地拿唐颂做了挡箭牌，来恶心他。

昨夜所有的温情几乎都要因为宁筝这句话散尽，顾丞均看着仍旧淡漠静立的宁筝，她越是淡然、无动于衷，他就越是恶心和心灰意冷。

顾丞均道：“朕再给你一次改口的机会。”

宁筝道：“还请陛下赐妾一碗避子药。”

顾丞均把椅子踢到一旁，怒气冲冲地走了。

寝殿这边动静闹得太大，钱良在外探头探脑地不知该不该进来伺候。

那二人份的早膳可是传齐了，就摆在黄杨木桌上呢。

就见宁筝平静地扶好被顾丞均踢歪了的椅子，她的手轻轻地搭在椅背上，像是无声安慰着那带着失望离去的郎君。

宁筝对钱良道：“还请麻烦公公准备一份避子药。”

这可由不得钱良做主了。

毕竟顾丞均挟着怒气走时，也没有急火攻心地吩咐下避子药，钱良便只好先劝着宁筝：“筝娘子，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起居注都记上了，难道你还盼着那南安王能把你娶回去，还是宁家会把你接回去？”

“你现在已是没有家的人了，陛下在时尚还可，若等陛下回了长安，你又要如何自处，你……”

“钱良!”

却是怒气冲冲的顾丞均去而复返，就站在廊道上，掀着薄薄的眼皮，冷冷地看着宁筝。

他道：“她想得怎么不明白了？她明白得很，给她避子药就是。”

顾丞均说完这话，背在身后的手仿佛被洒入的阳光灼伤，微微蜷缩了下。

宁筝屈膝行礼：“妾多谢陛下成全。”

顾丞均心口闷着血：“喝完药就赶紧滚，朕不想看到你。”

宁筝仍是行礼：“是。”

顾丞均当真是一口气闷在胸膛里发泄不出，他都怀疑自己迟早会被宁筝活生生气死。

他转身离去，这次是真的不回来了。

钱良很快捧来了熬得浓黑如墨、散着苦味的药汁，宁筝也不等避子药冷下来，端起就喝。

动作之干净利落，让钱良都瞠目结舌。

他收了空碗，摇头叹息：“你啊你，咱家都不知该如何说你了，好端端一条阳光大道就这么走窄了，以后有的是让你哭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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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